由于上帝的错安排,我这个生性好动、喜爱东奔西跑的人,却当了一辈子教书匠,天天被禁锢在狭窄的教室里,晚上还得伏案备课或批改作业。除了趁某个暑假(那还要看这年夏天当政者要不要搞什么政治运动),偶尔到什么地方走走以外,广大世界一直与我无缘。我自幼就渴望去闯世界,艾芜的《南行记》、高尔基的《俄罗斯漫游记》勾起我无限遐思——那该是什么样的生活啊!我不仅想去观赏山川之美,而且怀着莫大的好奇心要窥测这个百相纷呈的社会,想看看老百姓的众生相。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文学梦,总想写点什么,但要写出点东西来就必须走出自己的斗室,投进沸腾的生活中去……文学梦后来当然没有实现,但是想到外面去浪荡一下的心愿却一直隐藏在心坎里,像个小虫似的啮咬着我。
终于盼望到一个比较宽松的时代。1981年年近六十的我第一次迈出国门,到德国一个城市客居一年。其后又连续几次在国外教学,趁机游览了我向往已久的英吉利、法兰西、意大利、希腊……甚至在埃及金字塔下接受了非洲沙漠的风沙洗礼。90年代仍然断断续续出去过几次。1995年到澳洲,1999年在欧洲浪荡了三个月。最值得一提的是2000年夏终于圆了我的俄罗斯之梦。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契诃夫……啊,你们这些我自幼奉为神明的文学大师们啊,如今我终于像个朝圣者似的踏上哺育了你们的这块国土了。站在莫斯科阿尔巴特街普希金铜像前头,我的耳边萦回着这位大诗人的诗篇名句。
国外固然充满了异国风光,但国内江山多娇,且条件方便,因之,近十数年来我更多是在国内漫游。我喜欢去一些游客足迹鲜至的偏远地方,独自徜徉。福建丛山中的土楼,江南傍河而建的某个无名水乡……我站在云南四川边境的峡谷里仰望悬棺,坐在岷江上游羌人的碉楼里饮一杯苞谷酒……
每次出游虽然有个大致路线,但我常是随遇而安,或行或止,只根据兴之所至。有时在路上邂逅一个可意的旅伴,我会被他引至一个我从未闻名的地方,或是僻远的乡野,或是一个边贸小镇。于是我也就暂时变成一个村夫野老,或是挤在杂沓的人群中成了一名赶集人。我坐在小摊上品尝当地佳肴,也许同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坐在墙角抽烟,听他们讲述当地的趣闻轶事。我在村外看见一个建筑式样奇特的木亭,一个老人告诉我,那是当年湘西大土匪龙云非残害一个小裁缝的地方,因为裁缝常年在他家里干活,他不想给工钱,就诬蔑裁缝同他的一个姨太太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在村外谋害。这个木亭是当地人盖的,名叫剥皮亭。
背上我简单的行装离开家,同家人道声再见,告别我的小书房,一任书桌上堆满没写完的稿纸和等待回音的一封封来鸿,我登上向远方驶去的火车,感到无比轻松。我自由了。责任、负担、应酬,甚至同老伴之间的龃龉……一切都被抛诸脑后了。车窗外掠过的是变化万端的风景——田野、山峦、农舍、小溪,车厢里响起旅客们的喁喁话语声。他们谈到有意思的事,我也侧耳听几句。要是不想听,就把注意力浸沉在窗外的风景线上。而等待我的将是更大的喜悦。一个我尚未涉足的陌生城市,我将看见什么?遇见什么人?晚上将住在怎样一家小店?店主人会不会是一个好客的、喜欢絮絮叨叨谈论往事的老者?尽管我不能逃脱我在地球上占有的小小空间,可是这个空间却无限地扩大了。我的腿脚会变得更轻捷,甚至有一种要飞腾的感觉……每一次旅游对于我来说都不啻一次肉体枷锁的解脱!
我曾在一篇名为《牌戏人生》的短文中把生活比作一场牌戏。每人手中的牌都是上帝——或者冥冥中任何一位主宰——发给的,或好或坏,你无法选择。但是如何打好这手牌,个人却享有一定的自由。我得到的牌并不高明——资质愚鲁、家资不丰,且大半生都在战乱与动荡不安的年代度过。但是我自信打牌的技巧尚不笨拙——充分利用了我的优势。我的一生并未虚度。如今人已垂暮,手中的牌差不多都已打尽,只剩下最后的一张——不多的几年岁月。我决心还是要把最后的牌打好,在旅游中追寻自由,为我已经变得日渐苍白的生活加添一点色彩。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