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讲述了六个人的故事。他们不是芸芸众生中六个普通人,而是特立独行,有各自追求的世界性人物。除了僧侣达梅尔都斯(德国浪漫主义作家E。T。霍夫曼小说《魔鬼的万灵药水》中主角)和游吟诗人阿夫特尔丁根(德国诗人诺瓦利斯同名小说主人公)我们并不熟悉外,另外四个人——浮士德博士、唐璜、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和骑士堂吉诃德对国内读者都不陌生。即使有的人没有机会,没有时间阅读为这些英雄树立丰碑的几部世界文学名著——歌德的《浮士德》,拜伦的《唐璜》,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塞万提斯的《奇情异想的绅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他们的故事我们也或多或少有所了解。舞台上,银幕上,作曲家的乐谱上,频繁出现他们的身影,叩击着人们的心扉。法国音乐家古诺写过歌剧《浮士德》,柏辽兹写过清唱剧《浮士德的沉沦》,奥地利音乐大师莫扎特写过歌剧《唐璜》(或音译为《唐·乔万尼》)。较近一些,德国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又先后把《唐璜》和《堂吉诃德》谱成交响诗。荣获英皇室男爵封号的著名演员劳伦斯·奥利弗在电影《王子复仇》里扮演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使这一悲剧人物牵动了千万颗观众的心。其实这些故事传入中国甚至可以追溯到大约一个世纪以前。我国最早译介国外作品的林纾用文言文译过的《魔侠传》(《堂吉诃德》的节译)。郭沫若早在1919年就根据日文本动手翻译《浮士德》。“五四”时期的爱国知识分子读了胡适或者苏曼殊或者马君武的译诗《哀希腊》,不禁热血沸腾,引起同病相怜的“亡国恨”。《哀希腊》就是浪漫主义诗人拜伦所写《唐璜》第二章中的片断,尽管拜伦按照自己的气质已经把唐璜的性格和经历作了修改,远远超越了传统中的浮华子弟形象了。中国的情况如此。在西方,不说也想象得到,这些故事早已经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如今,一个德国人又把这些故事讲了一遍。据说,这本书是作者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在英国某一集中营里的几篇讲演稿,后来集结成书,1928年在德国出版。他为什么要把些这烂熟的故事再次演绎一番呢?改变了些什么?增添了什么?用之做了哪些宣传?或许这都是值得我们探索的,但是在进行一些剖析前,还是叫我们了解一下作者吧!
鲁多尔夫·洛克尔(Rudolf?Rocker,1873—1958)思想家、理论家、作家,工团主义运动的领导者和精神领袖,生于德国美因茨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工人家庭里。父母早亡,在孤儿院长成。曾在印刷厂当过学徒工。青年时代受到社会主义思潮的影响,参加工人运动。1892年被迫逃亡英国。世界大战爆发后,他被英国政府怀疑为德国奸细受拘禁,1918年被驱逐回国。回到德国后,他参与组织了“德国自由工人联盟”和“国际工人联合会”,成为德国及国际工团主义运动领袖。因积极投身于反纳粹势力的活动,希特勒上台后,他不得不再次逃离祖国,最后定居美国,1958年去世。
洛克尔一生用德语和意第绪语(即犹太德语)写了大量文章,主要是论述、介绍工运思潮的政论作品,包括对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等无政府主义领袖人物的评传。工团主义主张用工人联合形势代替政党,反对政府宗教和各种教义对人的管制。自由并非哲学上的抽象概念,而是充分发挥每个人才智的保障。干预和管制越少,人们才能获得更多自由,个性才能和谐发展,有利于为社会做出贡献。工团主义也叫革命工团主义或无政府工团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曾盛行于欧洲某些国家。苏联直到建国初期,国内仍有工团主义者作为“工人反对派”存在,但受到列宁严厉批判。
《六人》是洛克尔一生中写的唯一一本文学书。在叙述几个传统故事时,他紧紧抓住已成为经典著作的几部书的主要脉络,去芜存精,删去大量蔓延枝节,使人物性格更加突出,形象更加鲜明。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虽然谈不到“旧瓶装新酒”,洛克尔却利用这几个老故事把个人对宇宙人生的观察和观点融透进去,表达了自己的独特思想。优美的语言、诗情画意的描述同冷嘲热讽互相交织,对崇高追求和孜孜不倦的探索高唱颂歌,对苟安、怯懦的薄弱意志嘲弄、鄙视,用笔极其尖刻。几个情节简单的小故事蕴涵着深湛的思想。从这本小书,我们看到的是作者为自己选择的一条反抗、斗争的独特道路,下面捡拾出几个例子,略加剖析,或许能为上面的评论做一些注脚。
魔鬼施展法术使浮士德博士恢复了青春。浮士德不仅成为翩翩少年,尝味到爱情的甜蜜,而且掌握了魔法,出入宫廷,玩弄王公贵族于股掌之上。但上帝未能使他破解人生之谜,魔鬼同样也未能叫他如愿。当他又一次进入风烛残年,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他终于悔悟。“我看到问题的核心了。上帝和撒旦看来同属一个家族。”“上帝和魔鬼是他们共同经营的一家老店的字号。两个老板谁也缺不了谁,不然买卖就做不成了。”最后,浮士德听见远处传来赞美的歌声,他大彻大悟。那声音说:“人必须自己解放自己!人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拯救自己!”一点不错,“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大救星”是不能为我们造福的,这是一个真正革命者的信念。
在《唐璜》的故事里,洛克尔仍然按照传统脚本,把主人公写成一个勾引女性,作恶多端的浪荡子。从表面看,这个人藐视礼规、亵渎神灵,为夺取一个佳丽,甚至沦落为杀人凶手。但是如果往深层看,洛克尔只是借用这样一个叛逆性格表达他对权威和礼法的轻蔑。他赞同的是一个造反者的叛逆精神。“血液在他胸头狂舞,灵魂化作一股热流。他像雄鹰一样骄傲,在高空翱翔。”(这几句话会使我们联想到高尔基的英雄诗篇《鹰之歌》)而那些在烂泥中蠕动的小爬虫呢?洛克尔借用唐璜之口嘲讽说:这些“正人君子”“发散着正直老实和温文尔雅的气息。”“有如训练有素的卷毛犬,冒着规矩、礼貌、品行端正的汗珠。每说一句话,都要深思熟虑,决不违反传统习俗。”世界上这种人难道还少吗?特别是在充满“高压的谎言”那个时代,哪个人不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生怕冒犯“权威”呢?唐璜看不起“弱者”(“要是他自己站不稳脚,那就叫他摔跤吧”),他信奉的是“强者”的哲学,也就是敢于向“权威”挑战的反抗斗争精神。他明白宣示:“向上帝的权威挑衅是我的精神。上帝可以在激怒之下把我踩成齑粉,但却永远无法挟制我的精神。他可以消灭我,却不能驯服我。”读完了洛克尔笔下的浪子故事,或许我们还寻找到某些值得咀嚼的东西吧!
在洛克尔笔下,堂吉诃德仍然是人们熟知的一位纯真善良的穷乡绅。他怀有济世救人之心,只因为读的骑士小说过多,着了迷,才拼凑了一副破盔烂甲,骑着驽马,到广大世界上去行侠仗义。洛克尔仍然保留了人所共知的一些故事:把一个粗俗村妇看成美女,当做自己的心上人;把酒店当做城堡;把一队小偷、流氓苦役犯看作受迫害的人;把风磨当成巨人,奋起作战……这些荒唐事叫人捧腹,但洛克尔并不满足于重述这些故事,逗人一笑。从堂吉诃德同他的胖仆人(名字叫桑丘·潘沙,这个人是个现实主义者,构成堂吉诃德的对立面)的对话中,作者警戒世人须用更深邃的目光观察世界。他说:“我的孩子,你看见的只是眼前的事物,因为上帝没有让你看到更深一层……像你这样的人倒也能平平稳稳过日子……你感觉不到自己负有解除人生痛苦和不幸的责任。”当堂吉诃德把风魔当做巨人,奋力铲除这些妖魔时,仆人提出质疑。他的回答是:“你看见的是风魔……原因是,你的眼睛被蒙蔽了。我清清楚楚看见了巨人,只因为魔法迷惑不了我的视力。”作者叫堂吉诃德说的这些话发人深思。在大多数时间,大多数人的眼睛都被魔法蒙蔽,所以黑白不分,是非混淆。什么是“魔法”?也许是习惯势力,也许是礼规教义,也许是圣人的训诫,总之,人们都习于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大家相安无事,保持一个太平盛世的稳定局面。但总有一些人,尽管人数很少,眼睛却未受蒙蔽。他们看得更深,看得更远。若干时间以后,他们被证明是正确的,被赞誉为先知先觉,但当时却不为人所理解,被讽刺、讥嘲、围攻、谩骂,或甚至遭遇更大不幸,招致杀身之祸。这种例子并不少见。中世纪意大利人布鲁诺就因为真理捅出得过早,被判处火刑。我国近代革命史上,更有无数烈士为维护真理而抛头颅、洒鲜血。他们都是看得更深、更远的人。不久前,在我国一段无序的日子里,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所见的事实真相,直言道出,结果惨遭杀害。中国有一句古话,教导人们“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岂止“不彰”,恐怕还要惹祸。不是小祸,是灭顶之灾。看样子我们世故老人的话倒是经验之谈。
翻一遍《六人》,常常被洛克尔的思想火花击中。我们阅读的不是一本为消闲解闷的故事集,而是充满哲理的智者的表白。
《六人》的英译者瑞·E。柴思把这本书比作一部交响乐,开篇是一个介绍主题的序曲,六个故事是六个乐章,结尾是一首欢欣、和谐的终曲。在终曲里,洛克尔用嘹亮的声音唱出心声——他的革命宣言。所有的人,尽管思想不同,道路各异,都必须抛弃“孤军奋战”,必须与他人携手共进。一个人只有同别人一起生活,分担同胞弟兄的欢乐和哀愁,才有幸福。只有通过“我们”全体,才能获得解放。“共同协作带给人类自由的红色曙光,联合起来,真正的自我才能发展。”作为一个革命者,洛克尔不仅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而且看到一个每人的才智都有机会发展的“大同世界”。这个世界已经近在目前。最后,他充满信心地说:“新国土的大门打开了。新人类踏上崭新的土地,欢乐的歌声从天空飘来,响彻寰宇。”
大约一年以前,一位文化界友人给我拿来巴金老人早在上世纪40年代翻译的《六人》,问我能否找到德文原版,重新翻译一遍。巴老的译本是1949年上海文化生活社出版的,1985年三联书店又重印过一次,但两版现在都已售缺。我有些犹豫,文学大师巴金在创作和翻译上的丰功伟绩人所共知,我怎敢重译他老人家已经译过的东西,与大师的译本争短长呢?但在我把《六人》翻读后,想法有些改变。这本小书不只叙事优美,而且含义深远,我被深深打动。我想,如果能寻找到德文原书,且不谈最后是否翻译,只是欣赏一下原著的文字,也是一件乐事。原则上,我一向不太赞成重译。除非译本过于蹩脚,糟蹋了原著。重译只是炒冷饭,多不能避免剽窃之嫌。(除非经典名著,允许有数个不同阐释不同表现风格的译本)我决定先找一本原文书看看。我在国外有几个渠道为我购买书籍。我分别写了几封信,柏林的老友穆海南先生首先为我探询到柏林国家图书馆有这本书的馆藏,只是被编为善本书,既不许复印,更不能外借。穆海南坚持努力,终于在一家旧书店的售书目录中寻到此书,重资购下,后从德国寄来。2003年春夏之交,“非典”肆虐,我闷守斗室,把书反复读了两遍,再次受到触动。我为自己重译此书开脱的理由是,巴金老人是从英文翻译的,与原文比较,多了一层隔阂。经过对照阅读,我发现英文译本同原著多少有些差异和脱落。另外,五十余年的社会变迁,也使我们的语言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的译文自然要以巴老的译本作借鉴。如果我能细心推敲,吸收巴老的长处,再撷取大师译本中某些文字精华,或许我的译文会更精确些,也许会更明快些。我是个矮子,但是矮子如果站在巨人肩上,倒也显得比巨人还高一些。巴老的高尚人格和文学成就都是我非常景仰的。我虽然已年过八十,但在文学翻译上,永远是我国翻译界几位老将率领的队伍中一名小兵。我翻译《六人》自2003年5月开始,9月底完成。如果我的翻译能得到读者认可,首先要归功于巴老半世纪前的开创性选题和他首译的基础。
(200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