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逼仄潮湿的巷道,深不见底。
我必须拼命地跑,一刻不能停。
这是一条巷子,困住我无法逃离的地方。额顶透不来一星半点的热气,前方没有光亮的指引。我甚至不确定是否能逃得出去,却也只有顺着石壁蜿蜒的方向,不顾一切地耗尽我的生命。
我不能回头,不敢回头,甚至不曾回过头,却始终强烈地感受到,在我身体以后的空间里,有着要吞噬我的东西。它或许长舌獠牙,又或许不具形体,却紧逼着我,像附着在石壁上的霉迹。
我分寸不敢偏移,拼了命地逃亡在幽暗狭长的巷道里。稀薄的空气里掺着浓稠的腐腥味道,我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浊气肆虐遍每一寸内脏,占领我干涸的身体。
微张的嘴唇被逆向而过的风,磨得起了皮。眼球里钻进去坚硬的脏东西。不过我都不在乎,只想从这逼仄的巷道里逃出去。
我发了狂地想,偏偏这巷道着了魔般深不见底。
谁来救救我?
心底的咆哮渐渐压抑不住,那些恐惧和慌张都在身体里肆意冲撞,所有的神经都被提拽着,一刻放松不下,我已经快要撑不下去。这里这么冷,这里这么空寂,我一个人,一个人!一定有一个你,有一个拯救我的你,你一定在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只要我呼喊,定有回应!
“……”
我竟忘了,应该要怎样地舌齿触碰,才能发出你名字的音韵?
绝望的巷道里,我在等一个等不到的你。
2。
这张脸,毫无生气。
眼睑像是注了水的橡胶皮,黏腻地耷拉着,却遮不住纵横交错的血丝,和失了神的眼睛。本当是青葱年纪,五官忽略因长时间哭泣而红肿的部分,也该生得玲珑讨喜,可此刻镜中的人还不及老妪精神,只映出邋遢和粗鄙。
牙刷在口腔里横冲直撞,牙膏沫沫堆积得多了,就掉下来,砸在早已湿透在夜里的衣服上。“噗!”我吐出漱口水,不愿再看镜中恶心的倒影。
走出卫生间,我抬眼见那女人正把煮好的面条端上桌子。她听到动静扭过身,体态气质都是完全的贤妻良母的模样,“小蝶,快来吃面,趁热吃!”我并未应声,走过去端起面碗,径直绕到桌子另一头,目光分秒不曾落在她身,只是坐下来自顾自地吃。
女人却不愠不怒,双手裹在在围裙上擦了擦,便转身走进厨房。八年的挫败,让这个女人她介意不来,只好配合演出。
一开始的剧情并不是这样的。刚被接回她身边的时候,我事事都抗拒。出言不逊,冷漠无情。那时,她常坐在沙发上哭,哭着还痛诉着。
“为什么你变成这样?蝶兰,明明你小时候很黏我,一刻不愿放开我。”
“蝶兰,自你出生起,就一直和妈妈相依为命,现在为什么对我这么绝情?”
“你看看你,每天都板着面孔,我记得你小时候很爱笑,我给你糖吃你就笑,我带你去踢毽子你也笑,你摔倒了自己爬起来,回头对我还是在笑。和现在的你,完全不一样。”
我每每都立刻单肩背着书包往外走,回一句说烂了的台词,“尽放屁!”到最后,争执与摔门竟成了习惯。
“砰!”今日无争,我依旧把门摔进门框里,融入刺骨的风雨中。“嘶……”江边小城的霉雨季,轻易熬不过去。我走出后巷,站在无所遮蔽的大街上,巷口墙根缺了个角,钻出来几株含苞待放的蝴蝶兰。
“呸!”我对着花骨朵淬一口,然后走得头也不回。
3。
胡蝶兰,是我的名字。而那个女人,叫胡歆。我从小没爹随妈姓,因为生在蝴蝶兰的花季,这个幼稚的女人将我冠以她姓,谐音出一个花的名字。而如今即将成年的我看起来,却一点没有春花的浪漫气息。
我最恨那个女人无比动情地回忆那些所谓“和她相依为命的美好的曾经”,放屁!我的记忆里,从来都是晦暗和恐惧的生死无依。
六岁那年,她带着我穿过大半个城市,把我送进一个人间地狱。我想不起那天她有没有对我说一言半语,我也记不得这个刽子手有过怎样的表情。我只记得她转身离去,没有逗留,没有回眸,把我丢在黑暗里。
然后整整四年,我没日没夜地煎熬着。
我不记得他们到底是我母亲哪一房的亲戚,我的记忆里,只有黑无常和她冷漠不语的丈夫白无常。
母亲走后,我每天都像狗一样跟着黑无常,那时她只是摆着黑脸,不对我笑。一****随她去了她儿子的学校,听见一个中年男子对她怒言,“又挂科!这已经没时间补考了,这大学毕业证还拿不拿了!”我看见黑无常孙子一样地点头哈腰,脸却更黑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白无常问到儿子的成绩,小伙子跟黑无常对视一眼,黑无常平淡地回道,全过了。
然后我做了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一件事。那时的我突然质疑,“我明明听到一个伯伯说哥哥又挂了啊!”
就是这一句,让我连狗都做不了。
第二日,白无常一早去上班。三人吃饭的时候,“哥哥”咬牙切地问我,“你怎么这么贱?窑子里出生的啊!”黑无常无言。我看不透她的心。
晚上邻居送来一些西瓜,把大份的递给我,教我得用勺子挖着吃。我捧着西瓜小心翼翼地放在凳子上,蹲下来,握着勺子,眼睛都看直了。邻居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告辞。我甜甜地道谢。然而,我忘了黑无常一直都在,也没想到白无常会那样无言。
“啪!”铁勺子因为太用力被弹出去,连带着一溜儿西瓜汁,摔在地上。像是古代刑场上落刑的令牌。
然后我完成了和抻衣铁杆的初见。它有一米多长,粗得很,铁杆被缠了一层胶带,胶带破损的地方露出锈迹斑斑的杆身。我已经忘了这根铁杆都碰过我哪些地方,我也忘了这样亲密的交缠过去了多久。
我喊过?哭过?我想我大概死过。
死还太早,后来我才明白,这根裹着胶带的铁杆,将是我往后四年里最长久的伙伴。我们相聚随心,亲密无间。最后它是弯了还是折了,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后来的后来,我看着它,觉得腰杆不那么坚挺了。
我们并不孤单,还有小黑屋日以继夜地陪伴我们。
除去上学的时间,我几乎都在小屋里度过。头几天我伤口的情况很糟糕,黑无常把这间房的闸关了,打电话给我请了几天病假。我瘫死在那里,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愈加害怕是否看不见的有很多。
我哭着疼着睡过去了,醒来仍惧怕这黑暗。我撑着爬到门前,沙哑着祈求黑白无常发发善心。我听见有人开开回回地走动,我听见白无常打电话的声音,我听见那个邻居又来送瓜果,声音很远,大概被拦在了门外。我听见邻居在问丫头呢?黑无常说去公园玩儿去了。
光明的那头如此鲜活,黑暗里我不停地嗷嚎,却无人来应。
第三天晚上我听见光明那边很热闹,夹着一个陌生年轻女人的声音。几段对话后我明白这是黑无常儿子的女朋友,我突然感受到了生的希望!我中了魔一般砸着门,门框竟被我锤得松动了,我把门扒开一条两指宽的小缝,我看到光明里的人们都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包括那个女人,惊恐却温柔得体,于是我开始拼命嚎叫。
“救救我!求求你!姐姐求求你!救救我!”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和勇气,只是心底有一股子劲儿,教我撑住活下去。
不知道喊了多久,直到黑无常快步过来一脚蹬在门上,我才被震落在地。骨头皮肉已经不剩多少知觉,我死一样地躺着,仍然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然后我听见黑无常在说话,很多话,接着高跟鞋踏出了门口,“砰!”我闭上眼,听见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突然想着,真的死了该有多好。
伤口不明显之后,我继续上课,回来自己端着食物回小屋。白无常把房间的闸推上了,我却从不开灯。我不知道时间如何流逝,也不知道明天能否到来,没人当我是活物,我也封锁感官。直到一日,黑无常的妹妹一家来访,我才又被推到台前,配合演戏。我笑了一早上,虽然我不知道我笑起来是什么样。
午后大人们去打麻将,留下我和所谓的“妹妹”。这个约摸五六岁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辫子末梢缠着粉色头绳。她蹬着一双绣着星星的小皮鞋一蹦一跳地冲着我过来,粉色的泡泡裙在空气中一颤一颤的,像盛开的花瓣。
“姐姐,陪我玩吧!”她是那样美好。像极了盛夏芙蓉,又多似那三月阳春。愈是靠近,愈让我这株腐烂的蝴蝶兰无处藏羞。
美得好扎眼啊……
“啪!”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左手正揪着小姑娘的羊角辫,右手悬在半空,手心微烫发麻。小丫头左边脸颊像破裂的番茄,新鲜的红。粉色裙子被她的眼泪淋得成枯萎的花朵。
她喊过?哭过?反正我已经死过了。
我静静地定格在这个凶恶的姿势,揪着不敢哭出声的可怜人儿,我看着她,恍恍惚惚好像看到了一朵娇嫩的蝴蝶兰,慢慢,慢慢被摧残成凋落的野种。
我泄下力气,双手扶着她的肩,这支花骨朵是那样柔弱,像极了当年铁杆下的自己。我把她抱起来,沉下气摔在床上,再也不愿多望一眼。
打麻将的人们回来的时候花骨朵已经累得睡着了,泪痕伤痕已不怎么明显。我笑着说,二姨再见,姨夫再见。
我此生便再也没见过那支粉色的花骨朵。正如我告别了浪漫的蝴蝶兰。
我此生便再也没见过那支粉色的花骨朵。正如我告别了浪漫的蝴蝶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