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我就崇尚徐霞客,崇尚打开丝绸之路的张骞,崇尚毕生金戈铁马万里征战的成吉思汗。内蒙古的市场被我全面打开了,我蠢蠢欲动,我要扩张我的版图,向“邻国领土”大举侵犯。在北京转车之际,我曾去过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西单商场、个体家电批发市场……发现我推销的梅花货在北京存有很大的市场空间。
我向妻子告别,我要去说服锡林浩特的家电商们进我的梅花货在北京设中转站。这样厂里也会同意的,因为发货到锡林浩特只能在北京中转。
妻送我出了小屋门口,相互吻别之时,突然发现妻曾经白白嫩嫩的脸蛋上不知何时被塞外干燥凛冽的寒风吹起皮了,曾经光滑柔软的手背摸上去也像土豆皮一样,我一阵心酸,担心妻一个人留下来会发生意外,我恋恋不舍,拉起妻的手:“跟我一起出差吧!”
妻说:“省点钱吧。”
我说:“不!我一天也不想再过那种苦苦思念的日子了,花点钱就花点钱吧,只要我们能在一块厮守着比什么都幸福。”
我们又回到房间里,妻已经跟我一样,行动军事化,眨眼间,收拾好了行李,将旅行袋挎到肩上时,里边“叮咣”响了一声,那是一台小型电饭锅,旅途上妻子喜欢为我做我爱吃的四川麻辣烫……我们再次走出小屋时,妻顺手提起门口的垃圾袋。我见里面有一张烂名片,便像宝贝一样把它捡了出来,连声说“这可不能丢,这可不能丢。”
妻说:“这张刘刚的名片你丢了100次了。丢一次还骂人家一次,还踩人家一脚!”
我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人,明明上次去亲眼目睹了这家商场已经人去楼空,下次来我仍然要热情万丈地跑过去看看,幻想着那地方又崛起个大商场,热闹非凡人如潮涌……我第一次去那家商场人气挺旺,大厅里人来人往,就是这张名片的主人刘刚经理跟我签的合同。走时还煞有介事地与我握手道别,说货款马上办电汇,叫你厂里准备发货吧,第一批货全部通过边贸把你的货打入蒙古国,再通过“乌托邦”(乌兰巴托)打入俄罗斯,再横扫欧洲……
我对妻说:“咱们再去看看,他们公司曾经很辉煌。这位刘刚也许真的能把咱们的梅花电器打入‘乌托邦’呢。”
异常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我们与我们要找的刘刚邂逅相遇,只见他风尘仆仆,蓬头垢面活像个逃犯,他首先挤过来热情地拍我的肩膀:“梅花邰经理!”
我吓了一跳,愣了愣神才认出了这位曾经与我签过合同的大公司经理刘刚:“刘刚经理,您咋这样了?我们正要去你公司寻找打入蒙古国‘乌托邦’的机会呢!”
刘刚唉声叹气:“我们那个公司没指望了!跟这个合资跟那个合资,跟哪也没合成,我现在出来自己闯荡天下了。”
公共汽车停了,刘刚挥挥手下车了。
公共汽车启动,妻问:“还去吗?”
我坚定不移:“还是去看看!”
妻笑了:“你比他们经理还有信心!”
这是一个很大的国营批发公司的大院,院子里一片狼藉……似乎在拆建。我几经询问,找到了经理办公室。经理换了个年轻人,他简陋的办公桌上插着两面小旗,一面是中国国旗,一面是美国国旗。年轻人彬彬有礼,主动迎候:“您好,我是本公司经理刘锦。”
我递上名片:“我是顺德梅花电器的推销员邰勇夫。”
刘锦笑逐颜开:“您好您好!您来过,我这还有您名片呢。”
刘锦从名片夹里抽出我的名片给我看:“我正要打电话找你呢。签合同吧,要你50万的梅花系列小家电!”
我反而怀疑了,怎么这么顺利啊?我环顾四周:办公室是临时搭建的小工棚。
我将信将疑地拿出合同纸……合同签好了,刘锦盖了章,说:“今天星期六,下个星期一来拿汇票,你通知你们厂里备货吧。”
我犹豫了:“是上火车站呢还是回去?要不等星期一拿到汇票再走?”
妻说:“这样吧,你去你的东北,我还留在呼市,给你守大本营!”
火车站月台上,我与妻难舍难离,我怆然泪下,妻用温柔的小手为我擦干了眼泪。
告别妻子,我第21次走访锡林郭勒草原上最大的个体家电商陈氏兄弟,陈氏兄弟买卖做得大,把当地的国营商场全部挤垮了。以前接待我的是老三陈兴,陈兴小头小脸,待人很热情,每次来都热情招待,说你的生意这回我做定了,然后猛砍价钱:“厂价下浮几个点?”
“8个点。”
“我给你打10万块钱呢?”
“8个点。”
“我给你20万?”
“8个点。”
“我给你打100万,一个车皮……一个专列!还8个点?”
我开始动摇了,而且信以为真,惟恐失去这桩大买卖,我马上当着老三的面打电话请示龙经理,龙经理也以为我真的拉到了大客户。当即拍板同意给对方按大户政策,下浮16个点!
陈兴说:“好,签合同吧!”这样的合同来一次签一次,至今一次也没有履行,每次过后我都下决心再不去找陈氏兄弟谈生意了,那是浪费时间,做小孩玩的游戏。但天生爱做梦的我总也不甘心,总是抱着一线希望。这次来我不去找老三,老三滑头不实在,我去找做董事长的老大,老大一脸的络腮胡子,看上去老成持重值得信赖。
我找到董事长老大,说:“大哥,给您提供一个对您意义十分重大的商业信息。”董事长老大注意了,放下案头的工作。我说:“我们梅花产品在北京仍是空白,您完全可以以内蒙古梅花大户的名义,在北京设办事处做北京市场!我帮您——为您做不要工资的北京业务员!”
董事长老大双目生辉,绕过老板台和我热情握手,说:“好好,这个设想太好了!”我挺激动,心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的游说终于成功!但董事长老大只说了两句话,拍拍我的背出去了,我被冷落在那,我心里正骂着“这哥几个都是一丘之貉,做生意没半点诚意”,老大回来了,命令我:“你马上去把我们家老三叫上来。”老三被我请上来了,哥俩商议的结果:马上委派老二当天晚上乘飞机陪我前往北京考察市场。老二谈生意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极有说服力,与我访遍了北京的各个大商场,各大商场的家电部经理都同意接受由内蒙古的陈氏兄弟做梅花牌小家电的供货商。第三天我和老二凯旋而归,与董事长老大签了共同开发北京市场的协议,这是我与陈氏兄弟签订的第23份合同。
我又沿京哈线进军东北,每逢大站必下,开发内蒙古周边各大中心城市的市场。我躺在火车卧铺上也冥思苦想,怎么样把内蒙古东部的市场扩张到东三省,把内蒙古西部的市场扩张到山西、宁夏、甘肃……我思考问题时总习惯于专注地盯着某一个地方。我今天盯的某一个地方实在是太巧、太幸运了!那是一张与我一样也是在冥思苦想的男性中年人的面孔。他想得比我还用心,皱着眉头,不停地咂着嘴巴发出“咝咝哈哈”的声响。开始他不停地瞅着窗外,当他不经意间调换了一下姿势的时候,双目正好与我相对。他笑了一下,点头示意。我马上报之以最热忱的注目礼:“您好!”
“您好,从哪来啊?”
“广东顺德精品一族——梅花电器的推销员。我叫邰勇夫。”说着递去我的名片。他还了我一张他的名片:“我姓洪,国家外贸进出口公司的,常驻欧洲,传统产品现在都不好做了。唉……想找点新项目又一时找不到。”我从卧铺上跳下来,从包里抽出梅花电器的图片和报价单,不失时机地坐到这位洪先生的对面。我说:“正好,您可以做一下我们‘梅花’电器的出口生意嘛!”洪先生看了我的图片,挺有兴趣,说:“是啊,你别说,还真有外商问起过我中国广东的小家电呢。这样吧,你把资料多给我点儿,近期在日内瓦有个洽谈会,我给你做一下宣传。”
与洪先生告别,我直奔大庆。大庆是中国的石油城,那里的石油企业一家挨一家。我想逐家走访,寻找集团购买的机会。集团购买厂里不列入计划、不分区域、谁拉到算谁的。我找到了一家便宜但有市内电话的低档旅店安营扎寨。走了几家邮局买到当地电话本的那一瞬间,我心跳不已,尤其是看到电话本上的上千家企事业单位,我像是一位垂钓者钓到了一条大鱼!我跑回房间抱起电话一通猛拨:“喂,您好!我找您办公室主任好吗?”“喂,您好!我找主管员工福利的领导好吗?”“喂,我找您……老总!”连着拨打了62个电话,其中有一半是空号,有1/3是“你打错了!”剩下那宝贵的1/6或者人家一听是推销,电话咔嚓一放,或者抱歉地说:“对不起呀!我们效益不好,你去其他单位看看吧。”丢下电话,我赤膊上阵——逐家上门推销!大庆风沙大尘土飞扬,在街头上行走刮得人睁不开眼睛,沙粒子往脖颈里直灌。唉!现在的推销无孔不入,所以人们厌恶推销,见了推销的唯恐躲之不及。差不多每一家企业的大门上都张贴着这样的告示:“谢绝推销!”
我不甘心放弃我的推销计划,我处心积虑地想能不能像孙悟空那样摇身一变,变成他们的熟人朋友……暮色中,我回到旅馆。我喊服务员开门,服务员说:“你房间有人。”有人就好,我现在就喜欢与陌生人同住一室,说不定就与这位陌生人成了莫逆之交,能帮我打进大庆的石油单位。
我叩门,门开了,给我开门的是一位穿西装系领带英俊潇洒的年轻人,年轻人主动打招呼:“你好,邰先生。”
我挺高兴,看来有门,这年轻人这样热情,说不定大庆石油管理局的最高首长,他都能说上话呢!我满怀希望地问:“您怎么知道我姓邰的?”
年轻人说:“你是广东顺德的嘛。——来,哥们别客气,你们推销员在外边奔波不容易,缺钱用了拿去花!”
年轻人“哗啦”往我床上撒过来5张百元的人民币。
这世界上咋还有这样的大方慷慨之士啊?我正在疑惑,年轻人又“啪”打开了床头柜上的一只高档密码箱,里面全是一摞摞崭新的百元钞票。我惊愕不已!年轻人拿出一摞钱来,用袖珍验钞机一张一张地验:“看到没有?验钞机都验不出来,做这个买卖比你卖广东货要赚——3万块钱卖给你10万!”
我吓呆了,这年轻人干的不是杀人越货贩卖假钞吗?当我醒过神来的时候,年轻人已经拎着密码箱吹着轻松的口哨、逍遥自在地走了,桌子上留下了他的牙具袋。我赶紧收拾东西跑到总台:“服务员,换一间房,我自己包了。”
第二天,我惊魂未定正在旅馆餐厅埋头吃早饭,餐桌对面与我同样在吃早饭的30岁左右的男人盯住了我。他那一双猎犬一样机警的眼睛闪烁着友好。他冲我微笑:“邰勇夫,认不出我了?”
我心怦怦跳,我把他看成与昨晚那个假钞贩子是一伙的,我想去拨打110,但我又怕犯罪分子施放暗器,射中我的心脏,致使我的推销事业毁于一旦。
他竟然凑到我的身旁,我正要撒腿逃跑,他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笑着:“忘了?咱们在广东小博士曾经共居一室啊!”
我瞪大眼睛,欣喜若狂地打量着他:“你是郑俊?”
他说:“是啊!”
我摇着他的手,“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您到底做什么工作?”
他左右看看,看没人留意我们的谈话,便闭上一只眼睛,右手做了一个持枪射击的姿势,嘴里还响着:“叭——勾!叭——勾!”他收起“枪”,神秘莫测地说:“知道了吧?小博士老板陷害经销商高老头的案子你走后不久就被我破了,整你的那个特务头三哥拒捕,被我击毙!”这是何等人物啊?我忐忑不安。他看出了我的疑惑,主动掏出证件来给我看,那是印有国徽的警官证,上边的职务是:某省公安厅侦察员。
“老邰,我在这蹲坑,有什么可疑情况随时和我联系,我住你对面房间。”
我赶紧把昨天晚上撞见的那个杀人越货的假钞贩子说给了郑俊。他立马从腰里掏出手枪,“走,带我去抓他!”服务员给郑俊打开昨晚我住过的房间,桌子上仍放着那位假钞贩子的牙具袋,还有床上他丢给我的5张假钞。
服务员说:“这人昨晚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郑俊问我:“如果见了他的面,你还能认出他来吗?”
我说:“认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