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株洲所有国营企业包括内燃机厂目前的处境是:1/3亏损,1/3微利,1/3不亏不盈,而且亏损面在不断扩大,上级领导部门正准备对国营企业做最彻底的“一刀切”,不管经营好坏,除了各别大型国企,中小企业准备全部卖掉或宣布破产。小黄那半瓶啤酒不可能再喝下去了;不管领导批评也好,周围的人说他“阿弥陀佛”也好,相当顽强地做着有那样一天被领导重视升为正科级或者副科级美梦的小谢已经永远也见不到了。小谢从修志办调到经委财务科,据说小谢眼看就要升副科级了,偏偏他主管的财务账出了点小问题,领导对他有些微词。那天领导临时开了个无足轻重的小会,通知开会的人偏偏把小谢给忘了。这下小谢疑神疑鬼了,为啥偏偏没通知我呀?我那晋升副科级的事……完了完了我完了,这一辈子都完了!小谢万念俱灰,爬上窗子从五楼上跳了下去!
不管那么多,我要先把我应该得到的15000元业务费提成拿到手再说。我找到财务,财务说已经给你提了,要到长沙办事处的陈主任那里去领。我回到长沙办事处,黑脸老鼠眼的陈主任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推得我冒火了,狠狠地一拍桌子:“你到底给不给?”
陈主任黑脸变成了紫脸,也一拍桌子:“有点成绩,你就翘尾巴了?你拉的业务,没厂里配合,我不同意给你发货,你还不是空的吗?”
“这我不管,厂里规定的,谁拉到的业务,货款回去了,就要给谁提成!”
陈主任说:“我给你发红包。”
“发红包?”我大声抗议:“我自己凭血汗赚来的钱,凭什么要你给发红包?”
陈经理丝毫不示弱,而且理直气壮:“办事处主任是我还是你?”
我马上打电话给厂长,厂长在电话中说:“不要斤斤计较,你刚来,要忍让一下,在我这里,外地人要付出十二分的努力才能得到当地人八分努力同等的回报。这在哪里都一样。”
我就听不得这个,什么外地人当地人,谁有本事,谁英雄。我又打电话给吴科长,吴科长在电话中说:“你在株洲的国营企业一个月拿几个钱?陈主任给你发红包就不错了。”
我只好忍气吞声,接了陈主任发的红包。我那15000元的提成换得的红包只500元!办事处另外一位比较能干的推销员汤剑,26岁,师专毕业,也是从湖南来的。汤剑是胶粘带厂最早派驻长沙的,他拉下了湘西几家大卷烟厂。他很佩服我,他说他和最早的几位推销员刚来湖南时,可没你邰勇夫这样能干,他们在头3个月业务也不熟,根本不知道什么单位要胶粘带,就那样盲目地乱闯,闯累了,闯腻了,就泄气了,整天住大宾馆,逛舞厅,找女人,反正头3个月既有工资又有差旅费嘛。那3个月他一共报销了16000元,比我多报销了一倍——尽管那3个月他的销售成绩是零。那天晚上,他邀我到街上去散步,他悄声告诉我:“陈主任是在敲你的竹杠。他是销售科吴科长的老同学。我的业务费在他手上就有29000多元,那是我苦苦奋斗一年的血汗啊!他妈的他一点业务能力也没有,就凭着他是当地人,是吴科长的老同学,来这里坐享其成,吸咱们的血!”
我说:“那你为什么忍气吞声不找他要呢?”
汤剑在路灯下,眨着眼睛说:“以前我身孤力单,现在有你就好了,咱们联合起来,与他陈主任斗。厂长曾经表过态,业务费至少要给我们业务员个人70%,其余30%留做办事处的管理费和房租。”
“那好!”我真诚地握住汤剑的手,说:“我们合作。”
几天后,吴科长来了,吴科长组织办事处的四位推销员开会,让大家发表意见。那汤剑向我使使眼色,我便第一个开炮:“吴科长,我们是给顺德的胶粘带厂打工,不是给办事处的陈主任打工,他陈主任没有理由扣下我们辛辛苦苦用血汗挣来的业务费。这样干没积极性!——你陈主任要扣下一部分作为办事处的管理费、房租,这可以。但你要有个明确的分配制度,一切按制度办事。什么发红包,少来那套,你成了二老板了?好了,说多了都是废话,你至少要给我们70%!”
陈主任眯着那双老鼠眼,坐在床上,用手交换着搓那两只熊掌般的大脚,鼓着腮帮,他反而满肚子委屈。吴科长40多岁,很瘦,小白脸,一双纤细的小手像鸡爪子,但有一双精明的眼睛,他做过一家华侨商店的经理,赚了七八十万元,也称得上是腰缠万贯。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变得两手空空,只好到胶粘带厂做了打工仔,他侧着耳朵倾听着我发表意见,时而还点下头,似乎很同情。我说完了,向汤剑使眼色,让汤剑声援,这时的汤剑反而装起糊涂来了。吴科长让他发表意见,他虔诚地笑着摇头:“我没任何意见。”我心里冒火:娘的,你装枪我放,然后说没意见,你拿我老邰当二百五啊!另一个业务员叫梁近开,是顺德本地人,紫嘴唇,闪动着一双很漂亮的黑眼珠,不声不响地吸着“万宝路”,别看他才19岁,据汤剑说他16岁就开始闯荡江湖,在安徽办沙发厂,也曾经是拥有十几万的小老板,后来因为走私香烟翻了船,弄得身无分文。不过,他还行,仍带有农村孩子的朴实,自己开展了一些业务关系。吴科长最后表态了:“我希望办事处的各位能够精诚团结,同舟共济,不要斤斤计较,至于业务费提成,厂里只能给办事处,要提给个人,我这科长早不干了。出来搞推销多好。至于办事处给推销员分红嘛,我无权干预,厂长也无权干预,全权委托给各办事处的主任了!有意见可以提出不干!”
我泄气了,无精打采。开完了会,大家出去聚餐,吴科长一杯啤酒下肚,口若悬河,大说特说起女人。他说他每年要去澳门六次,澳门那真是花花世界,菲律宾女人、韩国女人、泰国女人、法国的金发女郎,什么样的女人你都享受得到,他说他在那里做过一夜皇帝,吃饭、睡觉、冲凉,有成群的娇如细柳、艳如桃花的妃子伺候,那都是职业女人,做你一夜妻子,绝对让你过得舒舒服服,让你流连忘返……说得唾液横飞,说得汤剑、梁近开两个小青年眼睛发直,口水直淌。
吴科长见我闷闷不乐,拍着我的肩膀说:“老邰,好好干,凭你的能力,在广东会发财的。有了钱,也去玩玩女人,对这方面的事情,咱们厂长一向的态度是:不反对,也不支持,只要你进了派出所,别让厂里来领人就行了!”
我恶心得要吐,恨不得往那张丑陋、淫荡、无耻的瘦脸上吐一口唾沫,再狠狠地扇他一个嘴巴!——赚了钱干什么不好?领着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买栋房子,干点实业,而他却去嫖女人,在内地嫖还不够,还要到澳门去嫖洋女人。据说他不仅嫖,还赌,他过春节一个三十晚上就输了一栋楼!吃饭的时候,汤剑起身到洗手间,捅了我一下,我正想着向他发泄一通,就跟随着他进了洗手间。我开口就骂:“你小子混蛋,开始怎么讲了?你把我给卖了。”
汤剑示意我小声点,然后鬼头鬼脑地说:“老邰,跟他们要斗智,不能直着来,实话对你讲吧,别看我拉了那么多业务一分钱没提,但我有钱,有的是钱。”说着他还把胳膊窝里夹着的皮夹拉开给我看,里面的钱确实不少,都是一百元一张的票子,有厚厚的两沓。
“你怎么搞这么多钱?”
汤剑闪了闪眼睛,那意思似乎是说:“天机不可泄露,老兄你自己领会吧!”
我始终笃信:做人要坚持原则,该干的干,不该干的永远也不能干。我终于明白了汤剑今天上客户的当、明天上客户的当;今天丢货、明天丢货的真实原因了。听吴科长说:“汤剑干了一年,推销了50万元的货,只收回来20万元货款,拖欠的30万元,要么公司垮了,要么客户找不到了……”后来,汤剑还是告诉我了他赚钱的诀窍:“卖10件货再丢10件货不就有了?”
我今天修志,明天去推销胶粘带,后天又去推销皮革,对了,在此期间,我在顺德的另一家乡镇企业迅发合成皮革厂又找了份做推销员的工作。那天我冒昧地闯进该厂总经理办公室求职,何总看了我的简历,让我谈谈销售经验,我说:“我最成功的经验就是一家一家地走,走第一家没拉到订单,那么相信第二家一定会有希望,走第一百家失败了,那么坚信第一百零一家我会成功,就这样充满信心地走下去……”
何总若有所思:“如果第一百零一家又落空了呢?”
“那我再回过头来,从第一家重新走起,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三次不行,四次、五次……直到有客户说行!”
何总仍有些迷惘:“直到最后还是没有客户说行呢?”
我坦率地说:“那就是你厂里的问题了。或者是你的产品质量不行,或者是你的花色品种不行,或者……就是您领导与市场有意过不去——价位定得太高、政策太离谱。”
何总开怀大笑,说:“好好,我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当即同意我正式调来,还马上给我办了商调函,然后开着宝马车请我到顺德最高档的大酒店吃饭。
现在的我是拿四个单位的工资:内燃机厂每月工资奖金200元照发不误,在经委修志每月补助75元,顺德的胶粘带厂试用期满后每月有97元的底薪,迅发厂保3个月的工资,每月380元,出差补助每天25元,拉到业务,另有提成。这还是顺峰胶粘带厂的厂长给我的启发:企业没了张三有李四,没了李四有王二麻子!那么我在珠江三角洲,也同样没你胶粘带厂还有别的什么厂!参加工作以来,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这样充实,这样丰富多彩。我这个时候越发觉得做梦都想当科长的小谢死得多么可怜:那科长又怎样呢?即使是经委主任又怎样呢?那官再大也只是管一个科室或者一个经委!我邰勇夫无名小卒,但负责四个单位的工作,而且跨省,相距千山万水……唉!庸人啊庸人,但愿小谢在天之灵会发现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
又一个夏天来到了,烈日炎炎,顺峰胶粘带厂的业务在醴陵仍有些欠款。我做人的原则是正直、负责,哪怕这个世界颠倒了,我邰勇夫还是我直立的邰勇夫。既然很快就要办好调转手续,将全身心地为迅发皮革厂推销合成革了,那么原来的胶粘带业务一定要做好收尾工作,把没收回的货款全部收回来,然后,写个清单给胶粘带厂和办事处,再把业务关系全部转交给办事处。我带着梁近开赶到醴陵,翻山越岭,逐家厂地走。日杂公司是我第一家也是最熟悉的客户,3个月前发的一批货至今没有付款,我相信我的观察和判断不会有误,他们不应该是那种毫无信义可言的骗子公司。给我起外号叫“不干胶先生”的女经理见面就说:“你们厂办来的两次银行托收都给你拒付了!”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哆嗦着说:“为什么?”
女经理带我到仓库,指着堆放整齐的一码码货品说:“你看,这就是你推销的不干胶。”
我放眼望去,所有纸箱上已经封好口的胶粘带两端全部翘起,在穿堂风中呼啦啦地迎风飘扬,像体育盛会上的一面面小彩旗……我马上打电话给厂里,负责发货的小姐说:“发给日杂公司的货本来就是次品,肯定会有些问题啦。”
我火冒三丈,电话里如果不是小姐的话,我肯定会骂脏话:“这是我辛辛苦苦开发的第一家客户,人家还帮我介绍过许多关系,你坑骗人家等于坑骗自己,我要向厂长告你!”
发货小姐说:“要告你去告你们办事处的陈主任,是陈主任让我发次品嘛。”
又是陈主任!我知道:他这样做提成高,正品每卷给推销员的底价是3.4元,次品每卷是1.4元,这批货如果能够蒙骗过关,他陈主任就能赚上万元,我为陈主任感到悲哀。我一阵虚脱,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难受。那时,我正患感冒。一种为客户负责的正义感支撑着我随女经理回到她的办公室。我坐下来面对女经理,拿出盖有厂方合同章的空白协议书,冷静地说:“这样吧,我代表厂方向您道歉,并签订如下协议:同意拒付货款,供方赔偿需方一定损失,重新发货,并保证是正品。”
签完合同,我马上从附近的一家没有付款的客户那里给日杂公司调来了正品货,女经理脸上的阴云消散了,重新坦露出以往的热情和开朗,宽宏地说:“相信你——不干胶先生。”
离开日杂公司,我们搭乘了一段手扶拖拉机又徒步走了十多里路,我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疲惫不堪,头晕,恶心,总感觉着天在转,地在陷,浑身冷得——在火一样的太阳下,竟然瑟瑟发抖,上牙打下牙……我走进了一家乡镇卫生院,大夫给我试体温,目瞪口呆,认为体温计出了毛病,又换了根体温计甩了又甩又一试,读数和原来的一样——39度9。大夫惊奇地问:“同志,你有多大年纪?”
“33岁。”
“啊!”大夫张开的嘴巴闭不上了,“你……33岁?——高烧39度9,人却这样精神十足,没有倒下?——你要住院啊!”
我摇头:“不!我不能住院,更不能倒下,我现在有三个单位的工作要干啊!”说三个单位时,我劲头十足,充满得意。
我打了一针,吃了药,投宿在一家花炮厂的招待所。那一晚,我睡得很累,很乏,一连串沉重烦人的幻觉!我似乎是在漫无边际的水里游泳,那水很稠,像糨糊,又很脏,脏得像郊区菜农沤的大粪坑。我真累啊!几乎是奄奄一息了,那脏水就要灌进我嘴里了……我似乎是在一条小路上艰难地行走,脚上生了烂疮,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痛,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脚上的烂疮血肉模糊,时而和鞋底粘连在一起,时而又撕开……那每迈出的一步不是用米来度量,也不是用尺来度量,而是用手指来度量,那每一步只能挪出一指、两指、一拃两拃……噢,那是我考大学那年,两只脚烂了,脚趾甲全烂掉了,我忍着刀割似的伤痛,赶去县城中学请教数学题时走的那条冰雪覆盖的小路啊!
我一觉醒来,出了一身的臭汗,床垫都浸透了。我到冲凉房洗了澡,简直是奇迹——我活动一下四肢,浑身变得非常轻松,头脑变得格外清醒,高烧退了,感冒好了!梁近开说:“老邰,你昨夜说了一宿的梦话啊,有时还大喊大叫,好恐怖,好吓人的!”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我穿好衣服,背上行装,对小梁说:“走!早晨8点钟上班前赶到另一家客户!”
一路上,我俩边走边聊天。
梁近开说:“老邰,你够朋友,这么多的业务关系都介绍给了我。我现在亏钱了,欠几万元的账,若像当年,我一定会出钱给你老邰找个漂亮的妞来玩玩。”
“你小小的年纪,也玩过妞?”
“玩得多了。”
“以后别再玩了,那叫嫖,好好干,赚点钱,娶个老婆,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美好的事物,不是只有嫖才令人愉快。比如看场电影、旅游,陪着老婆逛商场,带着你的宝宝到公园拍照片,给你的妻子买件漂亮的时装,还有,干一桩你从来也没有干过的工作,跳进一个崭新的行业,感受一种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