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索着拉开灯,捡起地上的一本《世界地图》,那上面尽是小诗诗用圆珠笔画的圈圈道道,为这我曾经教训过女儿,女儿为这哭过:“爸爸我再也不乱画了,乱画不是好孩子。”现在看着小诗诗乱画的圈圈道道,反而倍感亲切。我连续翻着,欣赏着女儿留下的充满童真的笔迹。墙角,有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资料袋,那里是我与吴春芳相识、相爱以来互相通的书信。有几次,我想把那些信连同牛皮纸资料袋付之一炬,将过去彻底遗忘,但总又下不了这个决心。我颓然地往床上一躺,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做不到,我那颗曾是那么火热、那么坚毅的心,此刻变得那么脆弱,似乎是吹糖人的小贩吹起来的泡泡,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我嘴里默念着:不怕孤独,不怕寂寞……啊!那份孤独,那份寂寞,像大兵压境,像排山倒海,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飓风!睡梦中,似乎听到有人在敲门。我开始以为是幻觉,墙上的挂钟敲了12下,这样晚了,有谁会来呢?我没在意,翻了一下身,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那敲门声仍隐隐约约地响着,邻居的开门声,邻居大姐在说话,那话语很不耐烦:“是那个门,神经兮兮的!”
“笃笃笃”这次敲门声十分清晰,我迅速地支起身子侧耳倾听,我的心一阵狂跳,我希望回来的是吴春芳,还有女儿。吴春芳如果这个时候回来,我一定会原谅她,与她重归于好。假如倒退一步,与吴春芳结婚以来,少一点工作上的热情,少一点儿出差,像刚来内燃机厂在研究所工作时总说我不如他的同事小黄,他负责标准化,每年一度的全国标准化会议,他都让给别人去,他只满足于每天喝半瓶啤酒,终日与妻儿厮守,星期天带着妻儿去郊外垂钓、其乐融融。如果我也这样,吴春芳也许就不会迷恋上麻将牌,也许不会被小流氓勾引。
敲门声停了一会儿,又响了:“笃笃笃。”我一阵狂喜,我断定:一定是吴春芳,一定是小诗诗。我也没有顾得上穿好外衣,只穿着内裤就跳下了床,拉开了门,顺手拉亮了电灯。灯光下,我愣住了,进门的不是吴春芳,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金玲!金玲莞尔一笑:“我要给你来个突然袭击,看你是不是撒谎。”金玲毫无顾忌地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厨房、阳台也看了看,然后在我的面前站定,忽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挑衅似地说:“原来果真如此,一无所有家徒四壁!还跟我吹牛呢,一万块钱算什么?摩托车算什么,我看你呀,穷光蛋一条!”
我被激怒了,说:“不见得,你怎么知道我一无所有?请你看看我这房子里的书和技术资料。这上千本书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啃过的,那些技术图纸也都是我亲手设计的,我有知识,就凭这个,我是工程师也是出色的推销员,在海南岛,有我设计的100吨的大龙门吊。如果你再有机会,可以到东北、中原去看看,那里的农民都使用的万马牌柴油机,是本人在一个酷热的夏天,凭着一张嘴两条腿创造的奇迹!”
金玲这才注意起堆在客厅里像山一样的书和捆成卷的技术资料。那里手册就有《起重机设计手册》、《柴油机手册》、《机械设计手册》;还有《康熙辞典》、《说文解字》、《大百科全书》、《史记》、《中国通史》、《中国思想史》、《世界史》、中外文学名著……金玲蹲下身,捡起一张图纸,见那图纸的标题框里的设计人都签有我的名字。金玲那双挑衅的眼神消失了,目光变得柔和了,妩媚地笑着说:“我走了,你能送我吗?用你的……用你的摩托!”我说:“行!”我穿好外衣,送金玲出门,从自行车棚里推出了我的那辆破自行车。
金玲“咯咯”地笑,“原来这就是你的摩托车啊!”我骑上自行车,金玲轻盈地跳上后座,小心翼翼地揽着我的腰,我带着她在寂静的大街上,一路走着、一路说笑着……
我与金玲迅速地投入了爱河,金玲每连续上3天班,休息3天,金玲上班时,我每晚8点钟准时到桃子坡变电站大门外的灌木丛后边等她,她也分秒不差地从变电站的大铁门后边闪出来,有几次门卫把大铁门上了锁,金玲就攀上大铁门从顶上跳出来,敏捷得像条大野猫。这天我们又在灌木丛后边幽会了。金玲如醉如痴:“我的心整个的被你偷走了!自从那晚你送我回家,我完全变了一个人,单位里的同事都感觉出来了,他们说我:‘金玲你怎么又爱唱又爱笑了呢?’”
“是吗?你不嫌我是个穷光蛋了吗?”
“你不是穷光蛋,你比谁都富有,你比谁都有力量,谁家姑娘摊着你这样一个丈夫,那是一生的幸福!”
“我不够英俊,不够潇洒啊!”
“我没这样说,不过,你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般,但接触长了,发现你有一股魔力,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使我无法摆脱,我真不明白,你原来的妻子怎么会有外心呢?哎呀!快别那样,快别那样看我……怪吓人的!”金玲捂起面孔,转过身去,甩给了我一头乌黑、柔软、散发着阵阵馨香的秀发。
我抚摸着她的秀发,她似乎有些颤抖。突然,她猛然转过身来,两手攀住我的双肩,扬起脸,眯起眼睛,努起一张那么美丽、那么红润、那么生动的嘴唇……接下来开始变天了,风雨肆虐,扫荡着残秋。我们仍在灌木丛后相约,我们躲在雨伞下面,解开胸怀,紧紧地抱在一块,互相如饥似渴地感觉着对方的心跳,对方的体温。我痛苦冰冷的心被金玲缠绵的情怀融化了。那天晚上,金玲来了,说:“天冷了,以后再别去桃子坡等我了。我休息的时候过来。”她帮我收拾了房间,把散乱的书籍、技术资料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了,然后紧紧地贴着我坐下了,妩媚地笑着。我窥视着她裸露在裙摆下边丰腴笔直的双腿,金玲似乎感觉到了,脸颊绯红,两只迷人的大眼睛充满了柔情,那丰盈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那一晚,金玲在我的怀抱中幸福无比地呻吟着、扭动着,后来哭了,说她命苦,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甜蜜,她怕这份期盼已久的爱情说不定哪一天会突然失去!
第二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内燃机厂的李书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给我泡了杯茶,说:“小邰,听说你在谈恋爱?”我有些忐忑不安,想掩饰,但李书记洞察秋毫:“是电力局的一个姓金的女职工吧?”我非常奇怪,书记怎么会知道呢?
“你能谈谈你们是怎么相识的吗?”
我不情愿地说:“没有这个必要吧!”
李书记说:“现在已经出问题了!”我的心一阵狂跳,一阵紧缩,我感觉着书记那双并不犀利的目光像把刀那样无情地剥着我的脸皮:“小金的丈夫和电力局的女工委员找到厂里来了!”
“什么?她……她还没和她的丈夫离婚?”这天深夜,我从外边回来。在一片黑暗中,我推开房门,刚进屋,门还没来得及关,突然从背后闪进一个人影,把我吓了一跳!拉开灯一看,是一条高大威猛的汉子。汉子用背把我的房门“咔嚓”一声靠上,怒视着惊魂未定的我,从怀里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来,怒吼道:“你搞我老婆!”我感觉到了这人就是金玲的丈夫。起初,我惊惶失措,想大喊救命。转念一想,事到临头,那菜刀下来我即刻一命呜呼,喊救命也没用,顺其自然吧!我说:“你来找我麻烦,对不起!要怪都怪你和我一样,没有爱护好自己的妻子,妻子是要像哄小孩那样哄着的。”汉子手中的菜刀“咣啷”一声落在地上,蹲下身“唔唔”地哭了……
我为内燃机厂苦苦地奔波了一个夏天,打开了东北和中原广阔的市场,使内燃机厂的销售形势转败为胜,这样一个事实,很少有人知道,很少有人谈起。但我离了婚,老婆跟着小流氓跑了,又搞了市电力局的一个有夫之妇却轰动了全厂。于是,我恨不得像冬眠的动物那样躲在家里不吃不喝睡上一年两年,等人们忘记了我的存在时再醒来。这时,市政府要从厂里借调一个各方面能力较强的干部到经委参加市机械工业志的编纂,厂里便委派了我。在经委修志,除每周一碰头外,其余时间自己安排。那天,我到空压机厂去收集资料,在工厂大门口,围着一群人,人群中“大”字形平躺着一个年轻人。无论人们怎样劝说,他就是不起来。后来,厂长的桑塔纳要出去,司机拼命地鸣喇叭,年轻人仍赖在地上不动,而且闭上眼睛,像电影上的革命志士一样视死如归。旁观的人告诉我:“厂里的工程技术人员都快走光了,年轻人是刚分配来不久的大学生,他也要调去广东珠江三角洲,厂长不放。”
这是1990年12月的一天,我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去广东的珠江三角洲!本来,我在经委好好干,是可以正式调入经委机关的,经委主任就是原来的工业局局长,对我印象一直挺好,还表扬过我。我没兴趣,机关里面人浮于世。坐在我对面办公的小谢,是个老机关了,原来在经委生产科做调度,是中专生,跟我同龄。一张白面孔,说话办事慢吞吞,火上房不着急,但一心一意想当官儿。经常对我发牢骚:“这工作我一天也不愿意干……背时啊背时,要不是到这里来,就要提生产科的副科长了!”
我把修志工作看得很神圣,对小谢的牢骚实在没兴趣,但为了照顾同事关系,还是尽量瞪大眼睛,洗耳恭听,我说:“当个小科长那么重要吗?”
小谢那么神圣、那么不容亵渎地板起面孔:“小科长?经委的科长相当于所属各局的副局长,相当于所属企业的厂长、经理!你以为小科长那么容易当啊?”
我说:“既然那么不容易当,我也不想当!”
小谢觉得我不可理喻:“哎……你怎么像生活在真空?一个男人在事业上不成功,有谁会瞧得起你?”
我说:“一个男人的成功,不一定非得当科长,我坚信,成功的路有千条万条,比如把我们的志修得很出色,有世代相传的价值,那不也同样是成功吗?”
小谢不吱声了,过一会儿又忍不住了,愤愤地说:“我爱人那个厂的厂长欺人太甚,本来我爱人在厂办,这次给下到仓库当保管了!他真的没把经委放在眼里,如果我不是在修志办这个清水衙门,谅他也不敢!”
我越发觉得在政府机关里工作的人城府太深,在厂办工作和在仓库当保管员不都一样吗?都不用倒三班,都不用出力流汗,都是挺轻松的。然而,小谢说:“从厂办下到仓库,这是丢面子的事,这分明他厂长没把我姓谢的放在眼里,有那么一天,我会叫他厂长刮目相看的!”
“你怎样叫他厂长刮目相看?”我好奇地问。
小谢唉声叹气地说:“这就看运气了,慢慢熬呗,苦熬它十年八年,凭资历也得给你个正科级呀!”
我觉得小谢活得挺可怜、挺悲哀,据说他在经委机关经常挨领导的批评,原因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带着小孩来上班,在机关办公室天天练毛笔字。周围的那些爱议论人的男人女人们一旦谈起他,都会嗤之以鼻,说小谢这人有点“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是古印度的梵语,是一句包含了世间所有的祝福语,大致意思是祝福你长寿,祝福你光明智慧。一般人不懂它的准确含义,就把“阿弥陀佛”当做“可有可无”,“稀里糊涂”来解释。不管领导批评也好,周围的人谈论也好,小谢都相当顽强地做着升正科级或者副科级的美梦!
我买好火车票的那天晚上,已经是下半夜了。我睡前忘了锁门,也忘了关灯。金玲轻手轻脚地闪进了我的房间,悄悄地坐在我的床头上。我醒来发现了她,从被窝里支起身子,本想骂她一顿:你为什么骗我?但见金玲一脸的真诚,心就软了。金玲今天穿了条红色的牛仔裤,滚圆的臀部绷得紧紧的。金玲脱掉鞋子,把两只腿藏进我的被窝,两只眼睛久久地盯着我,说:“我已经向法院第二次提出离婚了。”
我无奈地说:“我不能破坏你的家庭,也不希望让这个世界上多一个与我同样倒霉的男人!”
“我那个家庭用不着谁来破坏,其实早已名存实亡了。他与你完全不是一回事……”说着,金玲又嘤嘤地哭了。我终于下定决心:“那么好吧,不过,你没有离婚之前,我们不要接触!”
金玲停止了哭泣,嗔怪地瞪着我:“你怕了?胆小鬼!”被窝里那双柔软的小脚伸到了我的怀里。我抚摸着,很快那双冰冷的小脚就变得温暖了。金玲的脸颊也变得红扑扑的了。她说:“春节,我们就结婚,那时候,我会领一大笔年终奖。忘了告诉你,我们电力局的福利好,经常发奖金,发物资,你不是喜欢喝点酒吗?我那屋里,什么酒都有!还有,结了婚,你搬到我那去住,我那房子大,二房一厅,一间做咱们的卧室,一间做你的书房……”
时值冬日,屋外凄风冷雨;屋里尽管没有生火,却温暖如春。金玲的小手在被窝里战战兢兢地摸索着,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期盼。她与我又一次相拥在一起了。她梦呓般地细语:“我渴望有个孩子,你已经有一个女儿,我再给你生个男孩!现在就要,我算过了,现在要,肯定是男孩……”
我说:“我准备走了,去广东珠江三角洲!”
“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半年,也许一年!”金玲睁开痴迷的眼睛:“干什么要那么久?”
“我想去做我的推销员,听说在那片土地上,工厂星罗棋布,新产品层出不穷,用人不拘一格,而且很多都是投资几千万甚至上亿元的大型企业!”
金玲那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黯然失神了,突然从我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迅速地穿好衣裤,理了理头发,说:“一去半年,我受不了,我会,我会……”
我惴惴不安地问:“你会怎样呢?”
“我受不了那份寂寞。”金玲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