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遇到那个孩子的时候,正是丁香花开得一片深情,初夏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大院里。面对我的到来,她表现出一种冷漠,只是在用心地画着国画,偶尔抬一下头,也是略带着敌意的目光。她长得很白,眼眸中泛着淡淡的黄色,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让人有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
我并没有在意她的冷淡,我知道十三四岁的孩子对陌生人都有着一种本能的排斥,更何况她生长在这样一个大大的院子里。
她叫邓晓沫,她生活的这个大院,是孤儿院。这里生活着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和她有着相近的神情。那些长得好看些的,大多被人领养走了,只是晓沫,虽然很美,却没有人领养她。我想,以她表现出来的个性,就算有人想领她,她也会拒绝。我是来采访她的,她的国画在省内获了奖,想到她的身世,她的处境,觉得应该有着不为人知的努力与艰难,所以便想把她的故事讲给更多人,于是便来造访。
晓沫不理我,我也没有打扰她,只是耐心地看着她完成了一幅丁香滴雨图。是的,单是她作画的样子,就足已震撼人心了。然后她便抬起大大的眼睛看着我,还是无语,我亦沉默,良久,我轻叹一声,转身离去。忽然听得她低声问:“你的名字?”我微笑着告诉了她,然后走进五月的阳光。
其实我还是多多少少听到过一些关于邓晓沫的事。出生便被遗弃,在孤儿院里艰难地生活,这里所说的艰难,并不是条件上的,而是她心灵上的沉重。她挣扎着上学,踉跄着生活,仿佛身前身后都是寂寞的陷阱。很少与人交往,性格怪异,与别人总是格格不入,几乎没有朋友,无论生活还是学习,她都有着别人所不知道的艰辛。酷爱国画,自学,省出钱来买书,每天的练习,每一个脚窝里都盛满着汗水。
又一个周末,我还是来到了孤儿院,晓沫依然在画画。我站在一旁看,她在临一幅《东山草堂图》,似是已画了很多时日,就要完成了。她仍是偶尔抬头看我,目光中的戒意少了些许,我仍是不敢出言打扰。只是在不引起她厌恶的基础上,动手帮着小忙。看她峻工,我离开,外面的阳光仍是柔柔洒洒。
再次去,已是半个月后。晓沫还在画画,似乎她的生活就是如此,画笔下美丽绽放,心境却单调无比。这次她抬头看了我许久,幽深的眸子中辨不出任何情感上的波动,却再没有了敌意。依然是她完成,我告别。还没走出门口,她叫住我,说:“床头上的画,给你!”有些诧异,取来,知是那幅《东山草堂图》,已经裱好,心中有了暖意,道了谢,离开。一脚刚踏出房门,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的书!”我回身笑,点头。
挑了本自认为最好的集子,送给小沫,第一次看到她笑。虽然只是一瞬间,却如风展水面,又似忽然花开,给人以心灵上的温暖与莫名的感动。她说:“你别谢我,我也不谢你,咱们是交换的!”这个孩子,就是这样的个性。
就这样渐渐熟悉,慢慢地接近着她一直紧闭的心扉。她不像别的孩子叫我叔叔,只是叫你,有一次,闲聊,问起她名字的含义,她微蹙眉:“我也不知是谁给我起的名,让我想起《海的女儿》,晓沫,清晨的大海上,破灭的泡沫。”她的眉宇间闪过淡淡的忧伤,我竟是无言以对,良久,我问:“我可以抱你吗?”她一笑,摇头:“不行。你知道吗?有很多人想拥抱我,我都拒绝了,你也不行的!”
我知道,要把她带出封闭的空间,还需要很多的时间。我有时会同她出去散步,看江风逐浪,看柳絮扑天,或者带她一起去采访,走进一个个别人的故事,起初的时候,她不是很愿意,可是并没有拒绝,渐渐地,她也似隐隐有了期待。甚至有一次,我还带她参加了同城的一次文友聚会,她居然还一反常态地唱了首歌,孟庭苇的《无声的雨》:“站在摩天大楼的顶上/隔着静静玻璃窗/外面下的雨却没声没响/经过多少孤单从不要你陪伴/谁相信我也那么勇敢……”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吐露心声,在这么多人面前,我竟听湿了自己的眼睛。
那个晚上,在送晓沫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没有说话。在孤儿院门前告别时,她忽然抬起脸来看我,眸子中映着美丽的星光月色,她说:“你,可以抱我吗?”我轻轻地拥住她,一如拥着一颗冷而易碎的心。好久,她才低声说了谢谢,脸上有着两行泪痕。她任那泪痕在脸上蜿蜒如两条亮亮的溪流,注视着我,问:“我可以抱你吗?”
我眼睛一热,重重地点头,用双臂轻轻地将她抱起。她的双腿抬起,揽在我的腰上。天上一轮澄黄明亮的月,我终于落下泪来。她放下腿,走进院子里,不去看我流泪的眼。
我一直知道,她拒绝着别人的拥抱,是因为她无法给别人以同样的拥抱。我也知道,她的不幸她的艰难她的孤独,都来源于此,因为,她没有双臂!我更知道,从今夜起,她将会改变,迎接着她的,是汹涌而来的所有美丽日子。就如在清晨中泡沫破灭的大海上,在蓝天里,那些飞翔着的美丽天使,生活正在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