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过正午,秋老虎还是晒得众人冇一会儿就大汗淋漓。老员外戴上了印祥递给他的斗笠,不时地用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汗、干咳着。自言自语地叹息:“哎,难怪都说,秋阳似虎,虽活了这一把年纪,倒也从没领教,而今算是扎扎实实地品尝喽。”
老妈子笑了笑,答了一句:“老爷整天埋头书房,苦读诗书,闲来品茶,怎会受过这等煎熬。流汗、晒得背心脱皮,都是我等下人们才会有的经历。若不是落难逃身,怕老爷至今都晒不到这般太阳呢,只怕还是在书里读到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吧。”
印祥反驳道:“你这话说得好冇道理,大老爷曾游历四方,定是么子苦都吃过,严寒酷暑自然不在话下,要不然大老爷那满腹经纶从何得来,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老妈子不高兴地小声嘟囔着:“逃难翻崇山,越峻岭都行了几多路了,也冇见我老婆子知道一二经书,只有一种感受,就学到了一个字,那就是——累!”
印科笑了:“那是你冇像大老爷那样先读了万卷书呀。”
老员外见两个孙儿如此护着自己,也顾不得烈日炎炎、汗流浃背,倒来了精神头,顺着印祥的话头说道:“再往前走几日就是南岳衡山了,早年我周游四方时登过那山。南岳山,又叫寿岳、南山,为当朝五岳名山之一,七十二群峰,层峦叠嶂,气势磅礴。由于气候条件比其他四岳都好,南岳山处处都长满了茂林修竹,经年翠绿,奇花异草,四季飘香,景色十分的秀丽,三山五岳唯有南岳独享其美称。还记得魏源曾写《衡岳吟》:‘恒山如行,岱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惟有南岳独如飞。’”
印科大着胆子,问道:“爷爷既已登上祝云峰,想必也拜了圣帝、进了香喽。”
“那是自然。”
“圣帝灵验吗?”
“那自然是灵验。若不是那时拜过圣帝许过愿,如今一房人怎会如此人丁兴旺。”
印祥也帮腔道:“要不是南岳山灵验,大老爷怎会在这逃难途中、生死攸关的时节令一房人绕道南岳山、进香拜佛。”
“那确是的。读书人只有登三山访五岳、游历名川大山,方可知苍穹寰宇。衡山南起雁阵惊寒,岩断横嘴之端,回雁峰北终于岳麓山,巍然耸立的七十二座山峰,远古就被称作‘青天七十二芙蓉’。”
说到这里,老员外感觉有些口干舌燥,声音沙哑,印祥从滑竿上取下了茶筒、递上。大老爷喝了几口茶,润了润喉咙,把茶桶抱在怀里,叹息道:“哎,这秋老虎还真是热得人死。”
又饮了几口茶,也不管下人们是否还愿意听,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南岳衡山历史可久远,上古时听老辈人传,据说黄帝、舜帝都来南岳山祭拜天地,大禹也曾来南岳拜圣帝,祈求治水的法术呢。那年头,老夫登上祝云峰,可是认真地拜读了几朝天子的御笔墨宝,宋朝徽宗皇帝写下的《天下南岳》可是一绝。”
说着说着,老员外就没声了,怀抱着的茶筒滚落在山路上,摔成两半。跟在两侧的印祥、印科听到茶筒落地的声响,仰头一看,坐在滑竿上的老员外,头偏向一侧,斗笠已不知了去向,双眼紧闭,满头大汗,嘴唇成了猪肝色。
印祥大喊道:“快放下,快放下,大老爷晒晕了。”
抬滑竿的两个汉子立马停住了脚步、下肩,印祥没等椅子放稳,趴在老员外的胸口处,侧耳一听,心还在跳,起身伸手在鼻子下探了探,还有出气。对焦急的众人道:“是中暑了。”
张氏远远看见前头两个滑竿不知何故都停在了这四处无遮挡的太阳底下,正好自己恰想小解,拍拍扶手,说道:“停,停,环儿留下,你等去前面问问,为何停在此处歇息?”喊过环儿耳语道:“快扶姨娘下来,方便方便,这一泡尿快憋死人了。”
环儿笑道:“早些喊‘停’不就是了。”
扶下张氏,转身拦住前方视线,张氏刚一蹲下,冇等起身,就听前去打探的彭氏在喊:“快掐人中,这是起了恶痧。”
听到喊声,张氏起身放下裙子,颠起小脚就往前赶。嘴里喊着:“别乱动,别乱动,等我来,等我来!”
赶到那里,先是端起老员外的手臂把把脉,又让印祥扶起老员外,让印科掀起长衫,问老妈子道:“你可会扯痧?”
老妈子手里正端着从地上拾来的半片茶筒,在老夫人的滑竿前倒着水,应着:“瞧,正准备着嘞。”
“还不快些帮大老爷扯几把。”
“哎,二奶奶不吩咐,哪敢下手呀。”
“你也真会耽误工夫,救人要紧,还等么子吩咐喽。这节骨眼上了,哪还讲么子礼数喽。”
老妈子把手往水里蘸了蘸,掐住老员外的背甲,往外扯,老皮都扯起老高,攥得咯噔咯噔的响,只几把,那背上的老皮就成了猪肝色。紧接着肘腕处、鼻梁眉尖上、大脖筋都留下了一条条暗红的印迹。张氏又扯下了头上的一只银簪,在老员外的中指上扎了一针,挤出了几滴乌黑的血。
老员外也许是被银簪刺痛了神经,使劲地缩回了手。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后,睁开了双眼,吐出了一口浓痰,哼哼着,说道:“哎,可憋死老朽了。”
张氏叫老妈子:“快,拿茶来。”
“老夫人那不是还有吗?”
“没了,刚剩下的那一点都倒在这里了。”老妈子把半块茶桶举到张氏眼前。“茶筒都摔烂了,哪里还有茶啰。”
“印科,快跑到后面去取。环儿那里有茶筒。”
印科向后跑去,正好大官人领着众家人也赶了上来。看见印科往自己这里跑,以为是来接,喊道:“就在那里等。”
印科也不回话,跑到环儿那,取了茶筒就往回跑。大官人赶上来问环儿:“你兄弟跑么子?”
“不晓得,他摘了茶筒就跑,问都来不及。”
二官人凑上来说道:“别站着了,快瞧瞧去,一准是出了么子事,冇见一大群人都在那里围着大老爷吗。”
众人撂下手中的物件,飞也似的向前跑去。大官人最先跑到老员外身边,焦急地问道:“怎么弄得,一大帮子人都冇照看好个大老爷。”
印科回道:“这也实在是怪不得我等,天太热,晌午正是秋阳似火,走的又是阳坡道,山脚下冇得一处背阴的地界,大老爷顶着烈日还喋喋不休地讲南岳山。一准是累着了,说着说着就弄成这般模样了。”
“哎,上了年纪还不服老,老想着传经送宝,这逃难求生的路上,讲哪门子南岳山喽。”
听到大官人的责备,老员外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说南岳,后生们怎么知圣帝,又何谈要圣帝显灵保佑。这南岳大庙圣帝可是佛法无边,名扬四海呢。不说给尔等听听,你们谁晓得进了庙该如何拜吗。刚才老朽就梦见圣帝喂了一个闪着金光的仙丹于我口中,咽得老朽直咳嗽。”
张氏惊讶地张开了嘴,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么子?那莫不是南岳圣帝显灵,救了大老爷性命。”张氏拉着大官人,冲着南岳山的方向,跪地就拜,口中还念念有词。印科、印祥等一干人都跪地虔诚地膜拜,也效仿着,祈求南岳圣帝显灵,渡灾渡难,保一房人遇难呈祥。
几番折腾,张氏见大老爷缓过神来,问大官人:“可否前行,这地界林疏草浅,无纳凉之处。”
大官人望了望天:“是该起程才是,在这里再耽误几个时辰天就该黑了,眼瞅着太阳已偏西了。”大官人喊印祥:“快把你娘的滑竿叫过来,环儿跟着好好服侍。动身。”“别抬了,我的脚能行了。椅子就放路边上吧!叫他们把包袱带过来就要得了,别忘了。我就在这照顾大老爷。”一会儿工夫,抬张氏的人手拎着包袱赶了上来,张氏吩咐道:“一路上你们抬我也辛苦了,冇得法还得劳烦各位轮流抬着大老爷才行。我这先有礼了。”说着,她深深地给众人鞠了一个躬……
余晖映红了山顶,西霞如血。大官人走在前头,张氏一手拄着一根木棒,迈着艰难的步子,彭氏咬紧牙关,呼哧呼哧地跟在后头,荆棘早已将每个人的衣衫都撕扯得七零八碎。老员外拖着疾病缠身的躯体气喘吁吁,那股刻入骨子里的斯文也随着奔波与艰辛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大官人身着一件短衫,宽大的裤腿也随着脚步的移动呼嗒呼嗒地飞舞着,像是两把蒲扇,一边走一边给裤裆扇凉风。一房人走走停停,饥饿与劳累无时不在困扰着每一个人。
张氏张着那早已干裂的嘴唇,有气无力地拉着大官人道:“当家的,妾以为一房人不可再这样聚在一起逃生了,必须和众人商议一番,如哪家愿意留在路上谋生路,也可留下生息,少几口人讨吃食也会好一些,挖野菜,人少几口也能多嚼几口。聚在一起,虽相互有个照应,可一次想找到很多吃食太难。雇的下人们,这样跟着,也太受罪,以妾身之见,可放行。这一路上,开小差冇跟着的相继已跑了几个,身体壮实的,这会儿,还能逃命。自幼就进了刘府的几个老妈子,这会都已深染重疾,还得彭氏与环儿照料着她们。如再这样往前走,岂不是害了性命。”
官人寻思片刻,哼了一句:“嗯,怕只有这样了。”
“那就在这里等后面的都赶上来,把那几两碎银子、按人头给各房分分。就按你说的办吧。”
话刚一出口,又一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妥。这么大的变故,无论如何也得和老爷子通报一声才是。虽然家境败落,逃生于此,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老员外毕竟还是一家之主。再说,这也是礼数。大官人把自己的想法主动与张氏道出。
张氏并不认同大官人的说辞,并劝解道:“官人,你还是去与大老爷说吧,我知道不会有结果,老人家根本不会理会你。箍拢一房人同生死、共患难,是他老人家的一贯主张。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不会同意让众人散伙。这个道理不用我说,想必你也会明白的。可是,到如今,你还是非得去碰钉子不可,跟老人家说个明白,我们这样做对一房人有百益而无一害。一则,老人已重疾在身,经不起事故,自身难保,一房人缺吃少穿;二则,散了众人,也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放众人一条生路,省下仅有的一点银两,保全了自家一房人的性命,也是帮助他老人家完成夙愿。而今这样做,就是不忍心,眼看着自家人阴一个阳一个地饿死在这荒郊野岭。虽是下策,我相信只要把理跟大老爷讲明白了,大老爷会成全这桩好事的。”
大官人正在左右为难之时,山路上走过几个道人模样的过路客,见大官人与张氏在路旁歇息,也停住了脚,随意在山路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摘下腰间葫芦,喝了几口水,摇着手中的掸子,望着远方,并不理会这一群落难的人们,和坐在一起的另外几个同路人说着:“天道如此,人有何为……”
张氏知道这话是说给他们这帮人听的,也自语道:“宁搅三江月,不动道人心……”
谁知那道长起身摇着掸子笑着走了过来,快到跟前时接了张氏两句,道:“三江月非遐,道人心不真。恋佛心清静……”
张氏与大官人装作视而不见,面对远山。道长先施礼、开口:“敢问施主,这是要去哪里呀?贫道远见你等面带愁容,六神不安,听其言谈,定乃知书之人,有何难处,何不道来与贫道吐吐看,看贫道可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