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唢呐声,伴着锣鼓点,和着竹笛,老腊树下格外的喜庆。洁白的原野上,南北两乘花轿,齐头向老腊树下进发。送亲的花鼓,迎亲的鞭炮,戏新娘的轿歌,唱罢一曲悠扬。欢笑声飘落了满树银花,打破了一冬寒意。
大官人站在腊树下,迎接着四方宾客。张氏满面笑容,忙里忙外;彭氏忙打理厨房、灶台,指手画脚,屁股不沾凳。环儿打扮得一身喜气,大红的锦衣,高盘的云髻,紫罗兰的裤配着一双绣着鸳鸯的厚底鞋,凸显门第,彰显着大家闺秀的气质,站在老腊树下,与那树上的绿叶相呼应,犹如盛开的海棠。伍氏穿戴整齐,从垅里过来,见环儿站在树下张望,打趣道:“哎呦!瞧我侄女这一身打扮,莫不是在等花轿?这哪是伴娘,新娘子见了,还不得羞了去。”“叔娘就会拿环儿寻开心,瞧你这一身,不也是花枝招展吗?”“哎,翻了大半天,实在没么子上身的衣服,只好胡乱穿了,都是当年压箱底的旧货。”
远处的唢呐声越来越近了,环儿喊道:“快叫屋里搬嫁妆的人都快出来,新娘子就快进门了。”周继手里拿着一根香,站在官道上,准备点脚下的鞭炮。彭氏对张氏笑道:“今天你可是双份身份,先做牵手娘子,再做正堂当婆婆,妯娌间数你的肚子争气,一下就是双黄蛋。”张氏笑道:“姐姐那夜是吃了醋,算过头了,只图快活去了。要不然,那番云雨也定会怀上一对鸳鸯呢!”伍氏在一旁听着,有点挂不住脸。环儿看在眼里,心想:女人要是真不下蛋,日子还真不好熬啊!没等她想明白,鞭炮炸响,两顶花轿已到老腊树下,众人蜂拥而上,搬锦被,抬家俬。彭氏喊着:“别弄乱了,谁屋里的嫁妆,送到谁屋里去,别弄混喽!”
迎亲家的鞭炮声淹没了她的喊声,硝烟升腾,似薄雾行云,托起木楼,在冬日的阳光里,又增添了几分喜庆。硝烟散尽,地上留下了炮纸,有如铺了一层厚厚的红地毯。吹鼓手卖力地演绎着《戏春风》;草台班子跳着傩戏;喝喜酒的乡邻们围着晒谷坪叫着好;不知是谁敞开喉咙大喊道:“吉时已到,拜堂喽!”
看热闹的老少乡亲,嬉笑着向堂屋凑过来,槽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二官人司仪:“一拜天地,祝两对新人与天地同辉、白头偕老;二拜列祖列宗,愿祖宗保佑两对新人福禄双全儿孙兴旺;三拜高堂,愿两对新人继父母养育之恩,赡父母、敬叔伯、疼小姑,家和万事兴;夫妻对拜,祝两对新人恩爱有加、早生贵子,人旺、家旺、事事旺。送入洞房,童男童女练练床。”
印科牵着仙桃,印祥拖着巧凤,一对向东厢房,一对向西厢房。人们簇拥着,用力将印科推向仙桃取乐,乡亲们粗俗地戏弄着这两对新婚男女。彭氏有些看不过眼,笑呵呵劝阻解围。哄着众乡亲到堂屋里去喝茶,吃妹子屋里打发的饭茶。
马仁贵借着酒气闹得最凶,任彭氏怎么劝说他非要印科搂着仙桃咬一口才肯去喝茶,彭氏请来八姑也无济于事,嘴上还笑道:“看一眼,也解心头之痒呀。”八姑笑道:“你这叔当得真掉价。”马甲长却笑道:“新婚三日无大小,闹闹洞房讨个赏钱,代代都是这么兴。”八姑有点气急败坏,拉着马甲长道:“一条老骚狗,闻腥就像撒尿,走,姑奶奶我就成全你。”随手用力将他向门外一推,紧跟着屁股一扭,房门就被堵得严严实实,其余的人见主家动了怒,也就三三两两地散了去 ……
送走了众人,太阳早已偏了西,凛冽的寒风吹得竹林哗哗,后山上松涛阵阵,廊前挂着的大红灯笼来回荡漾,环儿睡在阁楼上,不时听到一阵阵新人的呻吟……
咚咚咚地叩门声惊醒了熟睡的大官人:“谁呀?么子事?”“快起来,磨坊里来了许多大兵。”“么子兵?”“讲不清楚,都穿黄皮扛大枪,一个个凶神恶煞。”大官人披着衣服,拉开门杠,伸出脑袋吩咐道:“你快去叫甲长大人,我就过去瞧瞧。”
大官人出了门没走几步,一支队伍就顺着官道而来,他闪到路边,一个当官模样留着一缕小胡子的人,拿着圆盘盘,一边走一边对着一张纸比画着什么。见大官人站在路边,走过来问道:“老乡,打听打听,这里到鱼沟溪还有多远?”“哦,冇多远,翻过那座山就是。”“那里有个余四爷您老可认得?”“哦,相识,你们是要去抓他吗?他犯了么子王法?余老子可是个好人嘞。”“哪里呀?我们是奉命接老太爷,我们长官打衡阳保卫战,立了大功、成了英雄,奉上峰命我等来接余老太爷去省城,共享天年。”“衡阳么子战?是打倭寇?”大官人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心想:就是那日来抓丁的余少爷,看不出还真有那出头之日。再一抬头队伍早已没了踪影。
马甲长和周继一脸惊恐地跑过来问:“官家,你冇事吧?”“冇事,队伍是去鱼沟溪接余四爷去省城的国军。”“哦,我还以为是哪路神仙呢?原来是余少爷的队伍,这就好了,乡里乡亲的,别个也不会在自家门前打劫,哎,又是虚惊一场。”
县里的官员,镇上的乡绅,三乡四邻的知士,一路路有骑马挎枪的、坐暖轿人抬的,抬着金字大匾穿梭在官道上。大官人几日来总是站在老腊树下看热闹,偶尔也和轿夫们搭讪几句,热情地给从轿上下来跑茅房的官老爷递上一碗热茶。八姑的轿子也停在老腊树下,她是跟在白岩镇官老爷的后面,看见大官人站在树下,喊停了轿子跟大官人寒暄几句,说是余四爷家摆了流水席,各路官员都是去给余四爷送匾,慰问抗击倭寇的大英雄屋里。“哦,是该慰问,将士们前线抗击倭寇、捍疆卫国,立下汗马功劳,可歌可泣,余四爷养了个好崽光耀门庭,也该去省城共享荣华。”八姑寒暄了一阵,前头边喊起轿。大官人也道:“你起轿吧,回头进屋歇脚喝茶。”
马甲长醉眼惺忪晃着身子,老远就喊:“官家,我们也去鱼沟溪凑个热闹,借余四爷的光去看看县太爷长个么子模样。”“还不是有鼻子有眼的人吗?有么子好瞧的?你要说是给余四爷捧个场,倒也在理上。”“官家就是书呆子气,你怕我是喝醉了?那时他屋里这鬼崽子还来这腊树下抓丁,我能去给他捧场吗?”“哈哈,你这鬼脑壳拿我寻开心,我乃逃荒之人,种田谋生,也没有高攀权贵之意,倒不如你我进屋烤火,喝碗热茶聊几句家常、趋趋寒气的好。”“算了吧,我还是回屋里躺躺算了,眼看就要过年了,我也冇备下点么子嘞。”“我屋里也一样,么子都没准备呢,说实话也冇么子好准备的,再过几天把那头喂不大的猪杀了,就是过年。”“那倒是,有的吃天天都是年,也不用等到年尾再下锅,不扯了,我回屋去了,官家也快进屋,外边寒气重。”“那我就不留你了,真有些冻人嘞,快进屋吧,我回去了。”“不远送,您慢些行。”
大官人刚刚端起碗吃早饭,伙计进来说:“前几日过去的大兵抬着余四爷在腊树下歇脚。”大官人立马吩咐:“快送壶热茶去。” 把碗一推出了堂屋门,见了余四爷拱手施礼,余四爷抱拳回敬笑道:“久闻官家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真乃一身儒雅之气,瞧,这屋舍修得,堂皇而别具一格,且坐落于苍松与竹节之中,苏杭园林可能比?”“哪里啊?区区避风的茅舍,四爷过奖了。”“是好嘞。”说到这,四爷似乎想起了么子,转过身将身后挎短枪的大兵让到前头,对大官人介绍道:“这是我家少爷的部下,奉命率队伍来接我去省城的蒋少尉。”大官人拱手道:“幸会、幸会,长官既然已经到了门口,何不赏脸进屋喝杯热茶?”“不啦,你不都差人将热茶端出来了吗?谢谢,急着赶路呢,这么多兄弟,也多有不便,出门时长官就有令不得骚扰黎民百姓,严我军威,你的盛情我代兄弟们都领了,茶也喝了,四爷,我们赶路吧。”“赶路,赶路!”四爷上了轿,伸出脑袋对着大官人扬了扬手:“进屋吧,有空来省城,别忘了进屋喝酒。”大官人应着,目送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官道向远处走去。
马甲长气喘吁吁地赶到老腊树下,望着官道上那行远去队伍的背影,问道:“是余四爷那帮子人去省城了吧?”“正是,你也不早来一脚,送送尽地主之谊。”“谁知道他们来得这么早啊?这不是刚放下碗就朝腊树下赶了吗?你见着四爷了?”“见着了,他还下轿喝了茶。”“哦,轿他是一准会下的,这一路上走村串寨一路风光,四爷又是个爱脸面的人,自家少爷千里迢迢派兵接他去省城,遇到乡里乡亲他还能不光耀一下门庭?要是你也会落轿呀。”“我可冇那个福分,再说我也不愿意屋里的崽女拿命去换这样的风光。”“也是嘞,我听去四爷屋里送匾的人回来说,余少爷身负重伤,眼也炸瞎了一只,这会儿正躺在兵营医院里治伤嘞,抬四爷去只是为了给余少爷脸上贴金,稳定军心罢了。”“哦,是这样,不说这些了,伤也好,不伤也罢,都与你我无关,走,进屋喝茶去。”“我是想余四爷这趟省城之行,祸福各半,未必是件好事。”“你呀,就是杞人忧天,不说这个了,我饭都冇吃,放在屋里怕是都凉了。”“哟,你赶快进屋吃饭吧,我去村里转转。”
“仁贵叔,仁贵叔!”两人闻声转身一瞧是马清原的崽在喊。马甲长应着:“有事吗?”“刚刚去你屋里,说你早就出门了,我爹就让我来腊树下找,说你一定在,还真让我爹说准了,今天我屋里杀年猪,请您和官家大伯一道去喝酒。”大官人一听笑道:“大侄子,你回去跟你爹说我谢谢了,你这就把甲长大人请回去,别转身他又冇了影。”“官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分明是请我们俩一道去,你一推辞,我这餐酒也不冇得喝了吗?”“你们俩都得去,我爹还特地嘱咐过了一定要把官家伯伯请来,还要我去垅里请你家二官人嘞,还说官家就是这地界最有墨水的文人。”“那是你爹抬举老朽,不敢当呀。”“官家伯伯,要是我请不动,我这就回去让我爹来请。”“这后生,你来请,伯伯都受之有愧,怎敢再劳驾令堂?好了,你先回去忙,我先回去换件衣裳,我和甲长大人一道就来。”“一定要来呀。”“好,你放心,一准不会让你跑两趟的。”“那我先回去了。”
马甲长见马清原的崽走远了,对着大官人说道:“官家,我那堂叔可是清高嘞,他屋里请人可是有讲究,除去自家长辈兄弟,多半是乡绅、族老、居士,今天让后生来请官家,你要是不答应,他会觉得自己很冇面子。”“我不是答应了吗?别的不说,就是那日给我屋里提了堂对,我也得去不是?还不能空手去嘞。”喊来彭氏吩咐道:“去把屋里日前从白岩镇买来的那坛老窖搬来,叫周继帮我送到私塾马先生家去,别个屋里打发后生喊我去吃杀猪菜。”大官人换了锦袍出门,周继候在门外。
三人刚走到马家门口,就听到了二官人的笑声,大官人远远地咳嗽了两声,主家的大黄狗就咬了出来,马甲长喊着:“黄狗,别咬,连我都不认识了吗?”马清原笑迎出门轰着狗,拱手施礼打着招呼,黄狗跟在主人身后摇着尾巴。一干人进了院子,褪了毛敬完菩萨的猪挂在楼梯上,屠夫正准备开膛破肚,马甲长丢下大官人走过去笑呵呵地对屠夫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呀,我可得来两口脐子油。”屠夫头也冇抬地笑道:“我就知道你爱这一口,才等你来开膛嘞。”冇等马甲长开口,一块肺根早已堵住了他的嘴,他刚吞下,另一块早已到了嘴边,连喂几口噎得他直打嗝,马甲长连连摆手,后退一步连声说道:“有了,有了,过足了瘾。”屠夫割了一小块,放到自己嘴里说道:“还有好多嘞,要不再来一口?”“不了,不了……”
马清原把他请进了屋,大官人已坐在神龛底下正端着茶碗,周继站在身后,脚边放着酒坛,见两人进屋起身迎了迎,落座后对着马清原笑道:“你这么客气,冇么子好带的。”转身接过周继递上来的酒坛放在桌上。“你看,官家能来就是赏脸了,还带坛酒来,这可如何是好?”“这有么子使不得?礼尚往来,再说大家凑个热闹。”周继放下酒坛,抽身溜了出去,等主人家反应过来,早已没了踪影。大官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主人家说的话,眼睛却注视着堂屋两边挂着的堂对,赞叹道:“这屋里不愧是桃李芬芳,瞧,处处都透着浓浓的墨香。”
酒桌上,大官人与主家马清原大谈孔孟,推杯换盏。大官人博学古今,常常惊起四座一阵欷歔,讨教之声连绵四起。
酒一直喝到月挂枝头,各自才提着主家打发的肉晃晃悠悠地踏上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