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到了宝塔下自会有顺江的船排,赶上日子就能走。”
“那多谢几位老表指点。”
送走了几位食客,张氏心里有了底,看来要走到宝庆府也还要些日子。
彭氏端着两钵饭放到张氏面前,将筷子往钵子上一插,推到她面前,喊道:“想么子呢,吃饭啰。”
“哦,向别人打听去宝庆府有多少路程。这不问不知道,一问还真不近哪。”
“就你心细。糊里糊涂地走,还不显得累,走到哪算哪,逃难又不是赶路,算么子日子啰。来,快吃饭!”
两人各自端起钵子,大口小口地吞咽起来。张氏突然想起了么子,端起钵子起身走席棚四处张望,见大官人等一干人都围在一起,各自在吃饭,径直走过去,拉了大官人一把。“棚里有凳坐,你蹲在这儿,就不知道进去坐着吃,歇会儿吗。”
“你懂么子,跟大家在一起吃东西热闹,吃得多些,同甘共苦,岂不是更快活。”
说着话的张氏,细心地扫了一眼吃饭的人头,出门时那一大房人死的死,逃的逃,这会一起吃饭的只剩下这么十几号人,不免有些伤感……
从山上下来的香客越来越多了,席棚前围满了等着用膳的人流。大官人招呼众人起程,伍氏则说:“能否找家客栈歇息,实在冷了。”
二官人也说:“如果兄长心急赶路,反正是去宝庆府,你就带人先行一步,留些银两于我等作盘缠,兄弟我随后赶上来就是。”
大官人一听,心想,这是要分家呀。两眼一瞪,骂道:“混账东西,怎么?箍着一房人一同出门逃难,眼看着就要寻着落脚之地,半路上分道扬镳,亏你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二官人见兄长发怒,不再敢作声,只好收拾家伙,跟在后头上路。伍氏自知这错是她惹下的,怕二官人怪罪。果不出所料,冇走几步,二官人就开骂了:“你这傻婆娘,冇事找事,明知分家行不通,硬要我说。自己又不下蛋,还要逞能,不跟屋里人一道求生,将来我们靠谁呀?”
伍氏也不示弱:“这一路上我是看出来了,你在这一房人中是没有说话的权力,我就不用提了,连环儿都不如,更不用和彭氏比啰。环儿有爹娘疼,彭氏有老公爱,我这只不生蛋的老鸡婆算是惨了,倒不如死在这半路上去和老妈子做伴,了却此生,也算是痛快,免得受尔等的白眼。有朝一日,我娘家人要是找来,你们家也好交代了,命案也不用打了。”
伍氏跟在二官人后头,嘴始终嘟囔着冇停,弄得二官人赛虎公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自打出了南岳庙的山门上路,一房人明显得各自找各自的爹娘,环儿形影不离搀扶着彭氏,印祥、印科穿梭在大官人与张氏前后。老员外与老夫人有几个壮实的小厮护着、照料着。二官人那一拨人是下人多亲戚少,女人多男丁少。数日来,张氏也发现出门时同舟共济的一房人这会也自然不自然地分成了两家。张氏脑海里一闪,记起了人们口口相传的老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看来,这房下的两兄弟怕也难逃此劫呀。
一阵寒风袭来,张氏伸手把身上的棉袍领子紧了紧,几滴冰冷的水珠落在了手背上。张氏抬头望了望天,不经意间天空中已飘起了雪花。掐指算了算日子,叹了口气:“哎,一转眼又是冬至了,难怪下雪了。”
大官人停住了脚,等张氏一赶上来,一反常态,用商量的口气问道:“今天是几时?”
“说不实,刚刚粗略地算了算,怕是冬至日啰。”
“我说哪,雪都下来了,也不晓得行到宝庆府还有多少路程?”
寒风卷着飞舞的雪花,吞噬了两人的话语。两人虽近在咫尺,说话的声音还是被山野间呼啸的林涛声淹没了。大官人只好贴在张氏的耳朵上告诉她:“要众人加快脚步,赶到有人家的地方御寒避雪,千万不能让风雪困在这山路上。”并拉过印科、印祥吩咐:“你俩先行,寻人家落脚。找着了,就快些回话,迎一房人、接老员外。”
打发走自家两兄弟,看着他们在风雪中的背影,担心地大声叮嘱:“小心,别摔着。山路滑,不用急,慢着点。”可是那声音早已被风吹着飞向天际,并没有回音。
张氏拉了拉大官人,贴着耳朵说道:“别嚷了,风大,再大的声,他俩也听不见。”大官人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两个儿子步履蹒跚地离去,消失在视线里。
山岭上的寒风吹得树上的枝头吱吱地响,林涛咆哮怒吼着。风儿卷着漫天雪花,扑打着众人的脸,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一房人行进的速度更慢了,每移动一步都是那么的艰辛。风掀起人们的衣襟,雪花无孔不入地飘向人们的脖颈里。老员外张着嘴,大口地喘着粗气,咳嗽声更加剧烈了。大官人只好背着他,在张氏的扶助下深一脚浅一脚奋力地移动着下山的脚步。
夜幕悄悄地笼罩了旷野,满身泥泞的印科、印祥终于看到了山脚下那透过窗纸跳跃的灯火,兴奋得喜出望外,加快了脚步。印科抽出早已冻僵了的手,叩响了村头那一户紧闭的大门。印祥喊着:“屋里有人冇?”
半晌,终于听到了拉门闩的响动,一位老者打开了半扇门。一手提着门杠,探出头警觉地问道:“你们找谁呀?”
“哦,不找谁,是过路客。想求您老行个方便,投宿一晚,借个食宿。”
老者见这两个后生两手空空,顿生疑心。又将身子探出来,向前一步,向外看了看。缩回身子问道:“就你们两个人?寻别处去吧。”
印祥看透了老者的心思,向前一步,推着门解释道:“哦,不只是我两人,我家主人还在后头等回话。如您老通融,借食宿落脚,银两自不会少的。”
“客官,我屋头可不是看重钱财的人家,只要是正经商客,这风雪天留宿一夜,也是修德的好事。既然你家主人已在后头,那就去请进屋里先避避寒吧。”
印科道:“那就太谢谢您老了!”
“不客气。”
印祥也施礼道:“多谢老伯!”回身又对印科道:“兄长,你就在这候着,我去迎大老爷与爹爹。你先请主人家帮忙烧些热水,能熬上一碗姜汤,那是最好不过了。大老爷在山路上偶遇风寒,一下山进屋就能喝上一口热姜汤,就能驱驱寒气,热乎一些。”
“别管那么多了,你先去迎,这里我自会安排。”
印祥本来就性格内向,平日里话语不多,见兄长对自己周细的考虑回话生硬不行,一肚子的不高兴,甩下一句:“那你安排吧,我去去就来。”一转身,就消失在漆黑的风雪中。
老者见印祥冇打个“亮”,喊道:“后生,慢行一步,提个亮再行。”
印科也追出去,大喊:“吾弟且慢行一步,主人家给你拿灯笼去了。”
印祥停住了脚步,心想,这黑灯瞎火的是要有个亮才好。一是能瞧见道,二是自己一个人行路也能壮壮胆。印科从主人家手里接过灯笼,道了谢,紧赶几步,送到印祥手中,关切地叮嘱道:“路上慢点,你一个人去怕吗?”
“我才不怕呢,你怕是这世间真有鬼魂不成,你还以为我是那齐云山砍柴的山夫不成,大白天都让婶娘一泡稀屎吓着了。你快回去吧,安排你的事,我去去就来。”说完,提着灯笼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远处只传来印祥脚踏积雪发出的沙沙声和着呼啸的北风。
印科回到屋里,将吊到胸前的大辫拾起来甩到身后,微笑着对着老者打拱手施礼道:“劳烦主人家借光,烧些开水可好?”
“哦,这是自然。你屋头主人行了山路,又遇上这般风雪夜,想必早已是饥肠辘辘。难得后生这般孝心,我这就生火备饭,待他们一进屋就能吃上一口热饭,喝上一口热汤,只是冇什么好的。吃上一口,自会顶了寒气。”
说话间,女主人早已默默地扒开火膛,吹燃了干柴。熊熊火焰映得堂屋里通明,劈柴烧得啪啪直响,火苗蹿起老高。老者笑道:“火膛笑,贵客到,看来我屋里头与你家主人是有缘呀!”吩咐女主人:“快,去梁方上取腊肉来煮上,过会客人来了好下饭。多烧点水,熬一盆胡辣姜汤,风雪天喝上一碗驱驱寒气……”
印祥顶风冒雪,提着灯,焦急奋力地沿着来时的道向山上爬。风吹着灯火忽明忽暗,左右摇摆,弄得印祥直担心,生怕一阵风吹灭了那黑夜中唯一的一线光明。
环儿最先看见山路上有一盏灯火,忽高忽低在黑夜中移动,指给叔叔二官人看。伍氏缩着脖子,伸手打着盆在额头上往山路上望:“嗯,怕是他们哥俩寻着地界落脚,上来迎了。”
二官人自语道:“冇去多少时辰,这么快就迎上来了?”
也许是心急,也许是人们求生的本能,脚底生风,一行人很快就相遇了。印祥刚一露头,一干人就围拢来,焦急地问:“找到落脚的地儿了吗?”
“哦,寻见了。兄长在那儿弄呢,让我接大家过去。怕你们着急,粗略瞧了一眼,那户人家屋还蛮大,应该歇得下。”
二官人立马就说:“别在这儿喝西北风了,都快冻死人啰,有落脚的地界,别管好坏,只要能避风寒就成。弄点吃的,歇息一晚,哪怕有楼板困都好。”
“那就过去吧,印科还在那里等着。”
“你在前头带路,扶着大老爷与老夫人,我去清清看,一房人都聚拢了吗。”大官人说。
二官人见兄长要留下清人,立马说道:“不行,你是一房之主,你头了走,我去清人。”
张氏则说:“不用清了,你冇看,都在这儿吗,从庙里下来的人都在。”
大官人四处望了望,恰巧瞧见环儿正和自家的一个周姓小厮搂在一起取暖,没好气儿地对着彭氏说:“你瞧瞧,你瞧瞧,这成何体统?你要好生带着环儿,老大不小了,多打点招呼,免得他日坏了门风。”
彭氏被大官人的话弄得不知所措,张望着见环儿还在那缩着,喊了一句:“环儿,快过来,帮娘背包袱,要下山落伙铺了。”
环儿隐约地听到娘在喊,和那周姓小厮说了句什么,跑了过来,接过彭氏递给她的包袱背在身上。彭氏一个指头点了一下环儿的脑门,骂道:“闺女家,可有廉耻?真不怕丢人。你只能跟着我行,听到了吗?”
……
张氏一边走,一边拉着印祥问:“光听你说那能留宿,可有伙食?”
印祥笑着回道:“娘想事就是心细周全。儿打探清楚了,那户人家不但能住,还可搭伙食,只怕要算些银两。”
“这有何妨,天太冷了,银两揣在身上能御寒么,有吃食再贵也得买。活一天算一天,有人在,不怕冇钱用。”
冇行多远,一行人就来到了印祥说的那户人家屋前,印科早早地候在那儿。老者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投宿客,打着拱手往屋里让客人。大官人主动向前,还着礼,打着招呼,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讨扰了,讨扰了。劳烦主人家先给我家大老爷安排个房歇息,他冻得不行了。”
“哦,快里头请。您这一房人落脚小户,那就只能睡在楼上了,又冇那么多床铺,不嫌弃吗。”
“不嫌弃,不嫌弃,还敢嫌弃,您老能借宿于我等就感恩不尽了。”
“不客气,话不能这么说。打尖、避风寒,是出门人常有的事,刚刚令公子说要给伙铺钱,你等也省了吧。出门在外,谁还不遇上点难事。能与官家相遇,是小户的福分。”
“快别这么说,是您老心善,积德。哪是什么官家哦,落难之人,逃生到此,得您相助,实乃三生有幸。”
“客气了,客气了。”……
老员外被张氏扶进门,就坐在火膛前向火。张氏自己也搬了条凳,将小脚伸到火前烤,暖暖身子。听着大官人有一句冇一句地和老者聊天,老者提到银两时,她便搭上了话:“您不收钱可使不得。虽说我等是逃难在外,有缘与您老相识,承蒙不嫌弃,在这冰天雪地相助借宿于我等,已是千谢万谢了。虽我等身上冇几两银子,但无论如何搭伙钱您老也一定得收下,别嫌少。要不然,我等心里也会过意不去。”
“哎,这有么子。留宿一晚,吃顿自家饭,实乃常事,要不了几个铜钱的。过了我的屋,就是我的客,要客随主便才是,不多说了。”
老者说完,从脖梗上抽下烟袋,两只指头麻利地从烟荷包里取出烟末儿,装在烟袋锅里,回手将精美的汉白玉烟嘴抹了一把,含在嘴上,对着火膛吧嗒几口。黑夜里不见老者嘴上冒烟儿,只能看到那烟锅里一闪一闪的火光。老者抽了几口,又将烟嘴一抹,双手握着烟杆递给大官人:“来,客官,你也吧上几口尝尝,这老烟还有劲儿么?”
大官人接过烟杆放到嘴上,吧嗒着,从腰间取下自己的铜头大烟锅,装上烟递给老者。取下嘴上烟袋,吐了一口烟:“您老也尝尝我这一口,看有劲儿不,这是江西的老沫儿。”
老者接过,点上,吧嗒几口,连连称道:“有劲儿,有劲儿,好烟啊,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