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九岁,正是金色的草样年华。因为父亲在一家餐馆当厨师,他也对厨师这个行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特别羡慕戴白色高边帽、掂大勺的父亲,往炉灶边一站,风生水起雨卷云收,叮叮当当一阵响,一盘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就上来了,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他也想成为那样的人,甚至连做梦都在跟父亲切磋厨艺呢。
高考落榜后,他再也不愿继续读书了。不顾父亲的百般劝阻,怀着一腔美好的憧憬,第一次走进了厨房。那是他第一天上班,心里对父亲敬畏有加,希望父亲对他多关照、多指点。父亲往砧板上丢下一块肉,大声喝道:“把肉‘片’一下。”他当时不知切肉的规格要求,拿着那块肉惶惑地问:“可是,怎么切呢?”也不知父亲为何火气那么大:“你连切片都不会,还有胆跑来饭店当厨师?”说着,把那块肉塞进他手里,又抓住他持刀的右手,狠狠地“片”了过去。他一时措手不及,只感到手掌一阵刺痛,那块肉竟然沁出血水来。瞬时间,他脸色大变,浑身颤抖。原来这一刀竟片在了他手上。父亲也慌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狠狠地瞪了父亲两眼,强忍住心中的愤怒,把刀一摔,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没有回家,而是负气出走了,踏上了去外地的列车。坐在列车上,他难过得淌下了眼泪:自己一心一意求上进,父亲为何这般侮辱呢?他的心里充满了忿恨。生性倔强的他不是个遇挫折就甘愿认输的人。很快,他就在一座南方小城里找了家餐馆打工。这次进厨房,很久不敢摸师傅们的刀具,直到他确实觉得已经对片、切、剁、刮等各种要求都了然在胸以后。闲暇之余,他放弃了所有年轻人喜爱的娱乐和应酬,一个人悄悄地留在厨房里苦练刀法。有许多好心人告诫他:“下苦功练刀法不如多掌握烹饪技巧,做出名菜可以当名厨,比这有前途。”然而每当闲暇之余,抚摸到虎口处的伤疤,那屈辱的一幕就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难堪的痛苦让他不顾一切地冲进厨房,又发泄似的练起刀功来。他提醒自己不要动摇了立下的誓愿:一定要成功给他看!
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他果然成功了,成了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刀”。从参加第一届蔬果雕刻比赛起,他不仅赢得了海内外比赛的许多金、银牌和冠军杯,还出版了几本雕刻专著,在烹饪界引起强烈反响。然而时间已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间,他手上那道疤,似乎一直在隐隐作痛,积攒成了一个越来越难以释怀的心结。
终于有一天,他再也沉不住气了,也觉得是时候了。他决定去找父亲。当他找到父亲的时候,却一下子愣住了。二十年来,父亲横眉立目的粗暴样子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已经深深地烙印在记忆里了。可是,从后面厨房里慌里慌张地跑出来的,却是一位脸上挂着泪痕的老者。他的腰上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扬着一双脏兮兮的手。二十年光阴,父亲老了,老得头发花白,眼神污浊,背驮得很厉害。从种种迹象判断,他已是二三线上的厨师,说白了就是给头牌师傅打打杂罢了。父亲这种际遇,似乎在他的想象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他伫立在父亲面前,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二十年来,曾无数次幻想过父子相见的情景,却没想到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他竟然有一种想大哭一场的感觉。
父亲泪流满面地站在面前,呐呐地叫着他的名字,不安地绞扭着双手。突然,他发现父亲左手背上也有一处赫然在目的伤疤。他疑惑地指着那道疤问:“你,你的手上怎么了?”父亲吭吭哧哧地说:“这……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说了吧,只要你回来就好。”他的好奇心上来了,追问道:“说说,一定要说。我想听。”父亲手足无措起来,痛悔地讲述着:“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一心盼你发奋念书,不想让你入这一行,我干了一辈子厨师,知道个中的苦哇!那次把你的手划破,我是想让你知难而退。当你愤然离家出走后,我想说不定哪天你受不了外面的苦,就会浪子回头。可你一走就是十几年杳无音信,我等啊等啊,渐渐地我开始后悔了。我对不住你呀,当初那一刀,往轻了说,是堵死了你的一条谋生道;往重了说,简直就是毁了你一辈子啊!我越想越后悔,忍不住在自己手背上也划了一刀。我每天抚摸着手上这道疤,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你。直到有一天,突然看到电视里播出你的专访,那一刻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既难过又感到欣慰。我难过的是,你用成功证明了我当初的阻拦是错的;欣慰的是,你终于没有让我痛悔终生。孩子,是我错了!你能原谅我吗?”说到动情处,父亲又一次淌下了愧疚的眼泪。
像把所有汤汤水水的佐料一股脑儿吞进了胃里,那种难以言说的滋味,呛得他的泪水扑簌簌地顺着脸颊涌淌成河——这是埋藏在心底长达二十年的眼泪呵。
他惊讶地发现,其实自己早已原谅了父亲,这次来找他只不过想了结积郁心中多年的那个心结。说起来,他还要感激父亲,正因为挨那一刀,让他及早确立了人生的目标,把一份屈辱化做了向上的动力。事情过去了二十年,多大的积怨也烟消云散了。
“爸!——”他喊了一声,一把抓起了父亲的手。二十年后,父子俩两只带疤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