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以下是我同马主人多次谈话时的摘录，包括了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几次交谈的最重要的内容。

我学习“慧骃”语有了更进一步的提高，马主人就要我详细地向他讲一讲，以使它听得更满意一些。我就把整个欧洲的情况都对它说了，我谈了贸易和制造业，艺术和科学，我对它提的每一个问题都作了回答，因为这些问题涉及到许多学科，是丰富的谈话资料，短时间内很难说完。不过我这里只想把我们之间就我的国家所谈的要点记录下来，我将尽量记得详细一点，但不受时间先后或其他情况的限制。令我唯一担心的是，我可能很难表达好马主人的观点和看法，因为我的能力不够，而又不得不把它的话写成粗俗的英语。…

我给他讲了奥伦治亲王领导的革命和对法国所进行的长期战争，那次战争是由亲王发动的，之后由他的继承人，即当今女王重新开战，基督教世界的所有列强都参加了，战争至今还在进行。我根据马主人的要求算了一下，整个战争，大约有一百万只“野胡”被杀，一百多座城市被毁，三百多艘战舰被击沉。…

马主人问我，一个国家和另一个国家交战，通常是有原因或者动机的吧？我回答说，至于原因和动机那可说不完了，不过我能把几个主要的说一说。有时是因为国王们野心勃勃，总认为自己统治的土地太小了和统治的人民太少了；有时是因为大臣们唆使自己的主子进行战争，以此转移老百姓对他们腐败的强烈不满。意见不和也曾导致千百万人丧生的大战爆发，比如说，到底圣餐是肉呢，还是面包？某种葡萄汁是血还是酒？吹口哨是坏事还是好事？那棍子（十字架）是吻它一下好呢，还是最好把它扔进火里？什么颜色的上衣最好？是黑的？白的？还是红的？灰的？是长一点呢？还是短一点？瘦一点呢？还是肥一点？是脏一点好呢？还是干净一点好呢？

有时两位国王为了谁该夺取另一位国王的领土而发生战争，但事实上他们都无权统治那片领地。有时一位国王跟另一位国王发生战争，是怕那一位国王要来跟他发起战争。有时发动战争是因为对方太强大了，有时则是因为对方太弱小了。有时候是因为别人没有的东西我们有，或者我们没有的东西他们有，结果双方就打了起来，直到两方中有一方被打败了，战争才结束。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为饥荒、瘟疫所害，或者国内党派争吵不休，局势混乱，这时发动战争侵略这个国家就有了十分正当的理由了。如果我们的盟国有一座我们想得到的城市，或者有一块领土我们夺过来就可以使我们的疆土更加完整，那我们就有理由同他们打一仗。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又贫穷又无知，那么国王的军队一进入这个国家，就可以合法地将一半的人都处死，剩下的沦为奴隶，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们开化，放弃那种野蛮的生活方式。一位国王请求另一位国王帮助他抵御邻国的侵略，那位援助者把侵略者赶走之后，也可以自己占领这片领土，而把向他求援的那位国王或杀，或关，或流放。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血缘或者婚姻关系也常常是国王之间发生战争的原因，关系越亲，越容易引起战争。穷国挨饿，富国骄横，骄横与饥饿则永远存在。由于这种种原因，士兵这种职业在所有职业里最受人尊敬，因为士兵也就是一只受人雇佣的“野胡”，尽管它的同类从来都没有冒犯过它，它却可以将它们无情屠杀，并且杀的越多越好。…

在欧洲还有一种穷得像叫化子一样的国王，他们没有能力发动战争，就把自己的军队租给富有的国王，出租一个士兵每天收取一定的租金，这项收入的四分之三归国王自己，而他们主要也靠这部分收入来维持他们的开支。德国和北欧许多国家的国王就属于这一类。…

马主人说，有关战争这个问题你告诉我的一切，倒真是很好地揭示了你们自以为是的理性所产生的后果。不过还好，你们的羞耻心还大于你们的野心，这一本质使你们根本不可能更严重地为非作恶。你们的嘴平平地长在脸上，相互之间很难咬起来。再说你们的“前后爪”，又短又嫩，我们的一只“野胡”就可以将你们的十个打败。这样，我再重新计算一下在战争中伤亡的人数，我只能说你所说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不禁笑了，笑它没有见识。我对战争并不陌生，就把什么加农炮、重炮、滑膛枪、卡宾枪、手枪、子弹、火药、剑、刺刀、战役、围攻、撤退、进攻、挖地道、反地道、轰炸、海战等等说给它听。我还讲了载有几千名士兵的战舰被击沉，两军各有两万人战死。还有那临死前的呻吟，飞在半空中的肢体、硝烟、嘈杂、混乱、马蹄下人被践踏至死，尸横遍野，等着狗、狼来吞食。为了说明同胞的勇敢，我还告诉他我亲曾经亲眼看到在某次围城战役中他们一次炸死一百个敌人，还见过他们在一艘船上也炸死了一百个敌人，看到被炸成粉碎的尸体四处横飞。…

我正准备地往下讲，马主人却突然命令我不要再讲了。它说，任何了解“野胡”的“慧骃”都会相信，如此万恶的牲畜，要是它们的体力和狡诈都赶得上其凶残的性情，那么，我说到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做出来的。因为我的谈话更增加了它对“野胡”的厌恶，它觉得自己心神不宁起来，这种情况是它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它想自己的耳朵听惯了这种可恶的词儿，会不会逐渐也就接受了它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对“野胡”了。它说虽然它很厌恶“野胡”，然而也不过像对一只残暴的“格拿耶”（一种猛禽）或一块割伤了它蹄子的尖石头一样。可是，既然有一群自以为有理性的动物能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来，它怕理性堕落到最后比残暴还要残暴。因此它可以很肯定地认为，我们所拥有的并不是理性，而只是某种助长我们天生罪恶的品性而已，仿佛一条被搅浑的溪水，丑陋的影像映照出来不仅比原物大，还更丑陋。…

它又说，关于战争这个题目，它已经听得太多了，现在还有一点它弄不太明白。我曾告诉过它，我们的水手中有些人是因为被法律弄得无处可藏才背井离乡的，而我也曾向它解释过法律一词的意思，所以它搞不明白本来是保护每个人的法律，怎么会逼着人们去干坏事？因此它希望能知道得更详细一点，我所谓的法律到底是什么东西？它说它看不出名叫“法律”的这个东西有什么必要，因为一切理想和目标都可以听从自然与理性的支配而实现。既然我们自称为理性动物，那么自然与理性就可以指示我们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我告诉主人，法律这东西我研究的很少，仅有一点法律知识还是因为有几次自己的权利受了损害而去请律师得来的，结果请了他们还是没有用。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尽我的能力将我知道的告诉它。…

我说，做律师的那些人有很多，他们的水平、等级、名目都不相同。因为他们的人太多了，所以干这一行如果想公正合理地赚钱，那好处就太少了，根本不能维持体面的生活，结果就要靠刁钻和奸诈获得更多的东西。为了更好地实现，我们那里就有那么一些人，从年轻时起就接受训练，学习怎样通过搬弄文字将白说成黑、黑说成白。他们怎么说全看你给他们多少钱，这帮人厚颜无耻，却还赢得人们的信任，人们还都依附他们，这样他们也就以某种方式使人们成了他们的奴隶，干律师的最大一部分收入也就到他们的手中了。因为这些人的手段，我们遭遇了各种不幸，我最好是举个例子来向主人说明这些人一步步是怎么做的，那样它就更容易明白那这些手段是怎么回事了。…

比方说，我的邻居看中了我的一头牛，他就会请一位律师来证明，牛是他的，该由他把牛从我这儿牵走。任何人都不准为自己辨护，因为这样做违反法律的规定，所以我就必须请另一位律师来替自己辨护。就这桩案子来说，我作为牛的主人，却有两大不利。第一，我的律师几乎从儿时起就一直为虚假辨护，现在要他来为正义辩护，他很不适应。由于违反他的常规，即使他不对我怀有恶意，辨护起来也一定极不熟练的。第二个不利是，我的律师还得谨慎小心，因为那么多人都得靠这一行活着，如果判决太快了，律师的生意就要赔本了，这样他也会招来法官们的不开心，也肯定会引起同行的痛恨。

这种情况下，要保住我那头牛，我只有两种办法。第一是出双倍的钱将我对手的律师买通，因为他所受的训练也是那样，我完全可以指望他受了钱财背叛了他本来的当事人。第二种办法是让我的律师不要坚持说公理在我这边，要说得好像那牛就属于我的对手。这种办法要是做得巧，我最终就会赢得有利于我的裁决，这是通过对种种事件的仔细观察而发现的。

在这些律师的安排下，有错的一方更有机会获胜，特别是当那些派来裁决财产纠纷以及审判罪犯的人，都是经大宠臣或朝廷贵妇推荐的，挑选出来的最有学问、最聪明的律师，有错的一方就更有机会获胜了。这帮人因为一辈子都对公正和公道持有强烈的厌恶，所以他们非常喜欢偏袒、两面派和压制的手段。另外，由于他们大都年老体弱脾气坏，又懒又随便，几乎无法胜任这项工作。如此教养、如此素质的人所作出的裁决，我们完全可以想到是有利于有错的一方。这也并不奇怪，那些能把高谈阔论、吵吵嚷嚷就当是论理说道的人，可以推断出谁在使劲地辨护，谁是最后的胜方。…

这些人还有这样一条准则：无论他们以前做过什么事，再做的话都可以是合法的，因此，他们特别喜欢将以前的每一次裁决都记录下来，即便是那些由于他们无知或腐化而作出的与公理相背的裁决也统统记录下来，他们把这些叫“判例”，拿出来当权威的典据，用这些东西企图使他们最无理的意见合理化，而他们的运气又是那么好，所作出的裁决都是他们想要的。…

在辨护时，他们避而不谈案件，而是大嗓门，言辞激烈地大谈与案件毫不相干的东西。就以上面提到的案子为例，他们根本不想知道我的对手有什么理由要占有我那头牛，却只是问那牛是红色还是黑色，牛角是长还是短，我放牧的那块地是圆还是方，是在家挤奶还是在外面挤奶，那牛容易得什么病，等等等。问完之后，他们就去查以前的判例，这案子就一拖再拖，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也弄不出个结果来。还有一点，这帮人有自己的行话，外人无法理解，所有的法律条文就都用这样的行话撰写，他们还特别注意对法律进行增订。靠这些东西，他们把真和假、对和错的实质全都搞混了。所以他们也许要花上三十年的时间来裁决，六代祖传到我手上的一块地，到底是属于我还是属于三百英里外的那个外地人。…

他们审判叛国罪犯的方法却简单得多，这倒是很值得称道的。法官先了解一下统治者的意见，然后就很容易地判处罪犯是绞死还是赦免，同时还要说他是严格遵守了所有规定。…

说到这里，马主人接过去说，照我描述的情形来看，像这些律师这些有大才能的人，你们却不鼓励他们去教导别人，传授智慧和知识，实在是可惜了。听了马主人的话，我回答说，律师们所有的心思和时间都用在处理和研究自己的工作上了，其他任何事都不关心，所以除了他们自己的本行，其他方面他们大多是又无知又愚蠢，从一般的交谈中，很难找得出别的行业中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