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给家家人人都带来极大的方便。且不说出门走亲串友,就是较繁重的劳作,也无需男人帮助,女人娃娃都能套起车儿,想啥时候动身就啥时候动身。
由家庭到生产队里,一应活儿也全都摊派给了小小的驴车,驴车车轮的运转频率高得超乎想象。春夏围着田地转,往田里拉运肥料,从田里运回杂草,到较远处割芨芨,去草湖里拾牛粪;秋天沿着草湖、场院转,运送储备牲畜越冬饲草、收割了的庄稼;冬季运城粪、打柴、拉煤。单薄的车轮转不完永无尽头的坎坷小路,狭小的车厢承载着人们艰辛的日子。
驴子的命运随着驴车的发明普及发生根本逆转,它成为农村里最忙最辛苦的畜力。可它依然不紧不慢,依然故我。吃得很少,而且从不挑剔,麦衣、秸秆都行,特别忙碌而又酷寒时节,主人适量搭配一点精饲料——每天不超过一斤,它便不分昼夜去工作——驴善走夜路,完全不像它的哥哥——马拉车只走昼路,也比牛走夜路的能力强。牛马力大,但须有较长时间养精蓄锐,一旦连续运转使之疲乏,它们会“罢工”,任你吆喝甚或鞭打,只在原地转动,农民叫“葳窝子”,驴是不“葳窝子”的,实在累了,让它站下缓一缓,最好是添加一些精料——馒头也行,吃完就能继续干活。
“谁想到过驴有这么大的道行?”农人们无不感叹。
“闲驴”一词被人们在不经意中剔除出口语词典。
毛遂在请求出使楚国时有人讥笑他:“你如果是锥子,装进口袋里就会锋芒毕露,过去怎么没见到你露出过锋芒呢?”毛遂说:“那是因为一直没有把我放入口袋里。”驴子所以“闲”,同样是没有给它创造役使的条件,在那个让它成为畜力主角的时代,它终于脱颖而出,为自己正了名分。人们改口了,常听到的话是:“我忙得像驴一样。”不过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是,像驴一样任劳任怨忍辱负重。
意料之外的是驴又闲起来了。驴车不久将成为文物。公路上的的士、小巴流水似的,小四轮、农用车在田间、戈壁、草湖运作。无论谁干什么都不再想起驴车和驴子们了。
驴子在草原上成群地徜徉,样子很休闲。大概又该恢复原先的“雅”称,可是,没有。听说驴皮可以制作阿胶,驴奶营养价值远胜于牛奶,还可以治愈某些疾病。哈密的驴肉馆子生意很是红火,敦煌的驴肉拌面要排队才能吃上。
正月十五雪打灯
从小常听爷爷说“正月十五雪打灯”的话,心想这一天如果雪花飘飘,纷纷扬扬洒落在花灯上,灯光照耀雪花,雪花舞弄灯光,一定十分好看。可大人们说,不只是好看,那是好兆头。我不懂啥是好兆头,但每到正月十五就盼着下雪。
可是,那么巧的机会在有生的记忆中实在极少。某个正月十五偶有花灯不一定下雪,下雪不一定有花灯。于是乎我们便想出了绝妙的主意,自己动手用芨芨杆扎制最简陋的灯骨,用发黄的毛纸裱糊一番,灯中插上半截红蜡烛,到晚上由一两个孩子挑着,其余的人捧了雪,纷纷扬扬向灯上撒去,嘴里还不停地叫嚷“正月十五雪打灯,来年一定好收成”。可总是未见天遂人愿。
年复一年,孩子变成大人,激情被岁月磨损,正月里不再有花灯包括我等当年自制的那种。人们对冬天里需不需要下雪、正月里能不能有灯可赏,已经麻木乃至于忘却。
20世纪90年代初的某年正月十五,突然满街花灯怒放,久违了的秧歌、舞龙、狮子、太平车等十支社火队走上街头,熊熊旺火沿街燃起。虽不见大雪纷飞,但之后日子总算是一年比一年好起来。
过年的老传统习俗逐年“复辟”。从腊月准备年货、二十三敬送灶爷、三十夜“装仓”(吃年夜饭)、敬神,特别是正月十五的花灯展、耍社火、放烟火等系列习俗活动,把一个正月闹得沸沸扬扬热气腾腾红红火火。
今年,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照例赶回来过年。按他们的话说,到巴里坤过年才有“年味”。我明白,他们不全是慰藉我保护“文化遗产”主张者的心,因为从他们每天开心的笑容中看得出他们喜欢这样的过法。
媳妇、女婿都是“口里”人,可除夕晚上的敬神活动参加得很是投入,上香、摆供、献祭一副在行的样子。老妻问,你们在家也这么做过?他们说按巴里坤的话叫“现捏佛现烧香”,要的是心诚,诚则灵,灵则通。
等不到十五,他们就要去观灯。现在的灯,除了常见的花灯,很有些名气的是巴里坤冰灯,这是在天冷得可以结冰时就制作好了的。
从冰雪园回来已经午夜,激动兴奋和寒冷致使他们满面通红,一边搓手跺脚地活动一边热烈地谈论着,对每件冰雪雕塑的造型、园子的布局、灯光的配置评头论足,还真有不少溢美之词。这一下吊起了我的胃口,很想详尽介绍一下巴里坤冰灯的历史和现在冰雪园的情况。
我说,在很早以前,每至隆冬,能工巧匠们便雕塑各式各色冰灯雪雕。据《国朝金陵诗征》记载,清代时巴里坤冰灯“广长十余丈,其内山原、楼阁、玉屏、石壁、几案、人物悉薄冰为之,照以烛。城乡士女奔集,观者如堵”。
据有关专家多方研究考证,巴里坤是中国最早制作冰灯渲染节日气氛的地方之一,是中国冰雪雕塑、冰灯的发祥地之一。
“别显摆了。”老妻打断我的话。她知道我一旦说话就可能鸿篇大论。
可我还是接着说,这才是真正的“正月十五雪打灯”,要紧的不只是一种形式,但是形式是内容的载体,有灯,是盛世的标志,多雪,是好年景的保证。更何况这些形式传达出的那种精神、那种文化蕴含。
无需他们表示什么,因为他们早就说了这样过年才“有味儿”。
“味儿”是什么?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能够神通不好语达。这味儿就是文化的氛围。过年过日子需要物质的充裕,也需要精神的充实。现在人们吃穿都不再是需要过多考虑的问题,但是总感到日子过得平淡,年节过得乏味,缺那么一些让人精神振奋的东西。
“我们好像从灯火的辉煌中找到了一些需要的东西,今后会年年回来过年。”他们说。
我当然更希望“他们年年回家”,更希望“正月十五雪打灯”的景象年年给我们带来好运。
活白菜
“活”白菜就是大白菜,而且是秋后从地里铲下的。
鲁迅先生说过,北京的大白菜到了福建,就被系了红线挂在水果店里。可在过去的巴里坤,连系了红线挂在水果、蔬菜店铺里的白菜也见不到,也因为这里没有果蔬店。
在我还是幼儿的时候,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妈兴冲冲地抱回一棵大白菜。菜帮剁成饺子馅,菜心切片醋熘,还留点菜叶调在汤饭里。敢说是我第一次见到、吃到大白菜。我问妈妈为啥不多抱来几棵?妈妈笑了,傻娃子,就这一棵还是六奶奶给的。六奶奶家是富裕户,有几峰骆驼,跟随驼队腊月初从归化城回来时路经哈密买了几棵,包在皮袄里才没有被冻坏。好心的六奶奶给几个侄儿每家一棵,说“我们这里的娃娃太可怜”。其实,可怜的何止娃娃。
“西域三绝古今同,气候出人意料中,除去高昌烦热外,镇西冰雪安西风。”以严寒冰雪为西域一绝的巴里坤,即使夏天,也只有萝卜、韭菜、小白菜一类的耐寒蔬菜,立秋以后,能吃到的除了可以窖储的洋芋、萝卜外,只有被腌得发黄的死模死样的咸菜、酸菜。这和白嫩水灵的大白菜一比,腌者自惭形秽,鲜者愈显活力,这就不难理解为何在大白菜之前冠以“活”字。
20世纪60年代前后,有了简易公路,通了汽车,可全县统共就几辆“嘎斯”、“解放”,运送紧俏物资还忙不过来呢,哪能顾得上拉运蔬菜。直到70年代末,一些条件好的机关单位每年找车拉白菜作为福利,按人头定量分配给职工。农民们就享不上这份福了,一则没车拉运,二则没那么多“闲钱”去买。我知道父亲爱吃大白菜,每每求情下话争取多分一份,多分的当然要自己掏腰包。仅此,父母在邻里中就算挺“阔”的,我也落得个孝顺的好名声。
大白菜好吃,可保管实在是很头痛的。冷了要冻,热了要烂,下到三四米深的菜窖里每天得定时放风,过几天还得重新摆治一番,清去霉烂的一层,增加它们之间的空隙,饶是如此,到春节前后一棵大白菜就只剩胳臂般粗细的菜心了。
已经很难记清从哪一年开始不再冬储大白菜。冬储不只是麻烦,还不合算,除去烂掉的之后剩余部分价格不菲。当然主要原因是县城有了菜店。
前几年的某个春节里,长我二十多岁的大表哥到家,我到菜店里特意买了一棵白菜心。女儿小声埋怨:“老爸,小气了吧。”我清楚她的意思,如今别说是县城里,连乡下到处是水果、蔬菜店,各种时鲜蔬菜应有尽有,在碧绿的芹菜鲜红的西红柿紫莹莹的茄子堆里,苍白的大白菜不再鲜活。怎么偏偏还买白菜?白菜上不了桌,跟狗肉包子上不了席面是一样的。可见到老表伯偏爱把筷子常往那盘白菜里伸,她似乎很难理解,正如她小时候不能理解红军为啥不坐火车偏要翻雪山走草地一样。
现在在白菜之前加一“活”字的称谓连同这么称呼它的人们一起湮没在逝去的岁月里了,如要有人还那么昵称大白菜,“土”得会让方家满地找牙。因为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大白菜曾享有如此殊荣,受到过老巴里坤人如此青睐,由是,便觉得还是把大白菜曾被称作“活”白菜的经历记录下来,它是历史的真实。
不是忆苦思甜,吃不上大白菜算不得苦,吃上了也算不得甜。
不是故事
儿子大专毕业,到人才市场冲击了几次,都冲不出那笼罩他的阴影。据说行政事业单位一个萝卜一个坑,没坑儿再塞个萝卜不只是难,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大约只是像我这般无挤劲钻劲者,因为毕竟总不断有人被偷偷塞进某行政事业部门。企业则完全不必考虑,国有的、集体的破产倒闭,工人们下岗赋闲,无所事事,日子艰难,隔三岔五到政府上访,弄得官员们头痛。
我等即使有钉子精神,还须有力的榔头给予强大的外力才能挤进去。而我这样的父亲,几十年中除了干本职工作外其他的能力都疲软——逢迎、交往、家庭经济基础。没有基础的坚实雄厚,想进入上层建筑只能是痴人说梦。这点常识我还知道,因为连儿子也知道。他在几次碰壁之后又想起中学同学们的戏言: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不过这次述说的神情和语气和那时完全不同,那时是当大孩子的儿歌唱的,现在像是明白了个中真谛,神色黯然。
我像做了亏心事不敢直面儿子和他妈的脸,那布满的阴云中分明蕴藏着极足的电能,随时都能撞出轰隆隆的雷声。
羞愧和无奈中我很想给儿子讲述他爷爷讲述给我的故事:他爷爷的爷爷原本是极能干的人,家财万贯,只是人气不旺,四十岁方得一子,捧在掌上怕凉着,含到嘴里怕化了,娇生惯养百般疼爱。老子老了,看着儿子啥也不会,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临终前把儿子叫到床前说,以后万一你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拆了这院子,记住,一定要拆着卖。老子死后不久,儿子果然穷困潦倒,只得卖房子,他妻子说爹让拆着卖,儿子一瞪眼,你拆?我可不会。一院房子卖了,买主买了房翻新屋顶,扒开屋顶发现每根椽子下都压着一个元宝。这儿子偷偷拿根草绳去上吊,让他妻子及时发现才没死成。后来他浪子回头,虽说没做成什么大事业,日子倒也过得殷实。天无绝人之路,路靠自己去走。那位先人幸亏没死,要死了就没我们了。
想给儿子讲这家族中讳莫如深的故事,情非得已。只想缓解妻儿心头的纠结,希望以此激励儿子寻求自我发展的路子,不要气馁,不要一味埋怨老爸。因为家庭疾风暴雨袭击的只能是我,我不是海燕,不敢盼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可我问心有愧,无力安顿好儿子把责任推给儿子不公平,儿子不像我们的那个先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要儿子自谋出路,老子囊中羞涩连启动资金也拿不出,还想用讲故事的办法来鼓励儿子,推卸自己的责任。
我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可家里连草绳也找不到。不过,既然先祖有了老草绳事件后幡然悔悟,活了下来,还繁衍了我们,我们就不必去找老草绳。但是老草绳的掌故还是要给儿子讲的,只不过要选最佳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