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年, 在抵抗华盛顿的施压两年半之后。穆沙拉夫将军派军队进入联邦直辖部落地区(FATA), 有七个部落区沿着我们和阿富汗的国界坐落在此, 政府对这里没有太大的管辖权力。美国宣称当他们轰炸阿富汗时, 基地激进分子利用这个区域作为避风港逃离阿富汗, 利用普什图人的好客习俗帮他们避难。在这里, 他们组织训练营, 跨越国境向北约军队发动攻击。对我们在斯瓦特的人来说,这里已经离家很近了。其中一个部落, 巴焦尔, 就在斯瓦特旁边。
住在联邦直辖部落地区的人全都来自普什图部落, 例如优素福扎伊,他们与阿富汗人跨越国界生活在一起。
部落区是在英属时期划出的, 作为阿富汗和当时印度的缓冲地带, 印度也以相同的方法管理这里, 管理者是部落的酋长和长老,又称马利克。不幸的是, 马利克没有什么权力。实际上, 部落特区可以说处于无政府状态。这里好似一片被遗忘了的土地, 只有陡峭的石壁峡谷, 居民靠走私勉强糊口。这里人的年平均收入只有250美金, 是巴基斯坦人收入的一半。这里很少有医院和学校, 特别是女校, 而且直到最近才开放组织政治党派。这些地区的妇女几乎目不识丁。当地人以凶悍与独立著称, 如果你看过一些英国文献, 就会知道这一点。
我们的军队在此之前从未涉足过联邦直辖部落地区。政府不派真正的士兵, 而是以普什图人组织的边防警察间接管辖当地。派正式军队进入当地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不只是因为我们的军队和ISI 长久以来一直与几个激进分子有联系, 也代表我们的军队将要和他们的普什图手足开战。2004 年3 月, 军队首次进入部落区, 南瓦济里斯坦。可想而知, 当地人奋起反抗, 将其视为对他们生活方式的入侵行为。当地所有男人都拿起武器, 冲突爆发, 死了数百名士兵。
军队对此非常震惊。有些战士拒绝作战, 因为他们不想和自己的兄弟打仗。仅12 天, 军队便撤退了, 开始与当地军事首领, 包括内克·穆罕默德等, 讨论他们所称的《和平协商协议》。这包含了军队买通军事首领停止所有的攻击行动, 并阻止外国军队介入。军事首领则用这些钱去购买更多武器, 然后继续发动攻击。几个月后,美国无人侦察机发动了第一起对巴基斯坦的攻击事件。
2004 年6 月17 日, 一架无人机在南瓦济里斯坦朝内克·穆罕默德发射了一颗地狱火反装甲导弹。当时, 他正在通过卫星电话接受采访。他和身边的人当即毙命。当地人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美国人可以做到这般地步。不论奈克·穆罕默德是怎样的人, 我们当时与美国并非战争状态, 我们对于他们能够在我们的国境内空投炸弹这件事, 感到无比震惊。整个部落区的人都气炸了,许多人因而加入军事组织, 或自己成立虔诚军, 也就是地方军事组织。
接着又发生了一连串的攻击事件。美国人说本·拉登的副手艾曼·扎瓦希里躲在巴焦尔区, 还在那里娶了老婆。2006 年1 月, 一架以扎瓦希里为目标的无人机袭击了一个名叫达马多拉的村子, 摧毁了三栋房子, 导致18 人死亡。美国人说扎瓦希里逃跑了。同年10月30 日, 美军出动一架武装直升机, 对地处巴焦尔部落地区卡尔附近的一所宗教学校实施轰炸, 死了82 个人, 其中很多是小男孩。美国人说那里是基地组织的训练营, 曾经出现在组织的影片中, 并且那个山丘里藏满了隧道和大炮。攻击事件发生后几个小时, 一个经营宗教学校、很有影响力的毛拉法利·穆罕默德出面宣布, 将会有自杀式炸弹袭击者向巴基斯坦军方复仇, 为这些死者报仇。
父亲和朋友们忧心忡忡地把当地长者和领导人找来召开和平会议。那是1 月份一个寒风刺骨的夜晚, 但现场却到了150 人。
“战火往这里来了,” 父亲警告道, “战火往河谷地区延烧过来了。让我们在好战之火烧到这里之前, 先将它扑灭吧。”
但没有人听得进去。有些人甚至笑了出来, 包括一位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当地政治领导人。
“部落首领先生,” 父亲对他说, “你知道在阿富汗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们现在都成了难民, 和我们住在一起。相同的事也发生在巴焦尔。而这样的事也将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请记住我说的话,到时候我们就会流离失所, 无处可去。”
但那个男人脸上露出了嘲讽的表情。“看看这个男人,” 他显然是在说我父亲, “我可是部落首领。谁敢把我赶出这个地区?”
父亲沮丧地回到家。“我有一所学校, 但我既不是部落首领, 也不是政治领袖。我没有舞台可以发出声音,” 他说, “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个体。”
8 地动之秋
10 月一个晴朗的日子, 当时我还在读小学, 忽然感觉我们的课桌椅开始剧烈地摇晃、晃动起来。因为年纪还小, 我们都还是男女合班上课。男孩女孩们都开始大叫“地震了”, 边喊边往外跑, 就像学校平时教导我们的一样。所有的孩子都聚在老师们的身旁, 像是小鸡在寻求母鸡的保护。
斯瓦特坐落在一条地质断层带上, 所以这里经常发生地震, 但这次的地震不太寻常。我们周遭的所有建筑物都在摇晃, 耳中隆隆声不绝。孩子们大多被吓哭了, 老师们则都在祈祷。我最喜欢的老师之一茹比小姐要我们别哭了, 保持冷静, 地震应该很快就会平息。
地表停止晃动后, 校方要求我们回家。我们在一张椅子上发现母亲的身影, 她手里紧握一本《古兰经》, 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里面的经文。每当灾难发生, 人们就会开始祈求真主的帮忙。看见我们出现后, 她总算放下一颗心, 跑过来拥抱我们, 泪水滑过她的脸庞。
但整个下午, 余震不停来袭, 所以我们还是很害怕。那时, 我们又搬了新家, 是幢两层楼的建筑, 屋顶上还有巨大的水塔。母亲担心那大水塔会掉下来, 于是我们一直待在户外。
当夜幕低垂时, 大地仍在晃动, 我母亲陷入一种恐慌的情绪中。每当感觉到大地在晃动时, 我们心里就会想着“审判日降临了”。
“我们会在床上被活埋!” 母亲大叫。她坚持要我们离开室内, 但父亲累坏了, 而且我们穆斯林相信人的命运真主早有安排。因此, 父亲把我和弟弟胡沙尔, 以及还是个小宝宝的阿塔尔送上床睡觉。“想躲去哪里你们就去吧,” 他对我的母亲和堂弟说, “我会留在这里。如果你和我一样相信真主, 你就会留下来。” 我意识到, 当巨大的灾难降临, 或当我们的生命遭受威胁时, 作为信徒的我们就会想起自身曾犯下的罪行, 并思索我们何时会遇见真主, 而他是否会赦免我们的过错。但同时, 真主也赋予了我们“遗忘” 的能力, 因此当不幸的事件结束后, 我们也能够像一般人一样继续活下去。我不质疑父亲的信念, 但也能理解母亲当时非常现实的考虑。
事后证实, 2005 年10 月8 日所发生的地震, 是有史以来灾情最惨重的一次。它的强度达到里氏7. 6, 远在喀布尔与德里的人都感受到了它的威力。明戈拉小镇多半安然无恙, 只有几栋建筑物倒塌。但邻近的克什米尔及巴基斯坦的北部地区则是灾情惨重。就连伊斯兰堡都传来了建筑物倒塌的消息。
过了一段时间, 我们才意识到灾情有多么严重。我们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了大规模的毁坏: 整座村庄被震为尘土; 泥石流阻断了重灾区的对外交通, 电话线及电缆线都因此而断裂。这次地震的影响范围高达3 万平方公里, 大小有如美国的康涅狄格州。伤亡人数令人难以置信, 超过7. 3 万人丧生, 受伤人数则多达12. 8 万人, 灾民当中许多人成为残障人士。约350 万人失去了他们的家园。道路、桥梁、自来水及电力几乎瞬间全部毁坏。有些我们曾去过的地方,如小镇巴拉科特, 几近全毁。死于灾害中的许多人跟我一样, 都不过是当天早上去上学的孩子。约6400 所学校被夷为平地, 1.8 万名孩子失去了生命。
我们都还记得那天早晨我们有多么惊惧, 并开始在学校举办募捐筹款活动, 鼓励大家有钱出钱, 有力出力。父亲去拜访了他所有的亲友, 希望他们能帮忙捐献食物、衣服及金钱, 而我则帮助母亲收集毛毯。除了在学校募捐到的款项之外, 父亲另外还从斯瓦特私校联盟及环球和平议会募到一些钱。最后, 我们总计募到了超过100万卢比的救济金。一家位于拉合尔, 负责为我们提供教科书的出版公司则捐赠了五大卡车的食物及其他民生必需物资。
我们都非常担心身处香拉县的亲友们, 他们都被困在狭长的山谷中。最后, 我们从一名堂兄弟那里得到了消息。父亲的小村庄里共有八人死亡, 许多房舍都倒塌了; 其中一幢为该地区的神职人员哈迪姆所有, 他的四名漂亮女儿全部丧生瓦砾中。我希望能搭上卡车与父亲一同前往香拉县, 但父亲说这太危险了, 不让我跟去。
数日之后, 父亲回来了, 面如死灰。他告诉我们这趟旅程的最后一段路非常险峻。道路多数已崩坏, 碎裂的道路统统坠入了河流中。巨石从山顶滚落下来, 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亲友们描述了巨石从山丘上滚下时的鸣吼, 他们以为这就是所谓的“世界末日”。每一个人都逃离自家的宅子, 口中不停喃喃念着《古兰经》上的经文。
屋顶吱嘎怪叫, 随即崩落。牛羊群的号叫声不绝于耳。余震不歇,他们在野外度过日夜。落难民众们群聚取暖, 依然不敌山区气候的刺骨严寒。
居民们都得依赖驻扎当地的外援机构的工作人员, 以及来自铁力克·纳法兹·夏里亚·穆罕默迪, 也就是“保卫先知教法运动”(TNSM) 的志愿者来实施救援。这个团体由苏菲·穆罕默德创办,曾把许多男性送到阿富汗去打仗。2002 年, 穆沙拉夫在美国的施压下, 逮捕了数名激进派的将领, 苏非·穆罕默德和其他人一起, 被关进大牢。但他所创立的组织并未瓦解, 改由他的女婿法兹鲁拉接掌。
由于对外道路、桥梁多数均已损毁, 所以官方很难进入类似香拉县这样的地方来提供救援, 而当地的政府单位又已被摧毁殆尽。在电视上, 我们看到一名来自联合国的官员宣称, 这是“联合国成立以来, 所面临过最艰难的一次救援梦魇”。
穆沙拉夫将军称此次地震为“国家的考验”, 同时宣布军方已制定了一个名为“生命线救援行动” 的计划———我们国家的军队一向喜欢为他们的行动取各种名字。新闻上出现了很多军方直升机为灾民提供物资和帐篷的照片, 但许多小村庄仍面临直升机无法降落的情况, 而且他们抛下的补给包裹经常滚落斜坡, 坠入溪河中。而在某些地方, 当直升机飞过时, 当地人都会挤到直升机的下方等待,而这会导致直升机无法顺利空投补给品。
但有些救援行动则进展顺利。美国人反应迅速, 因为他们有数以千计的军队和好几百架直升机正在阿富汗。所以, 他们能轻而易举地调动直升机, 带来补给物资, 并借此表达他们会在我们需要时,随时伸出援手。同时, 也有一些美国人害怕受到当地武装势力的攻击, 将直升机上的各式美军标志遮盖起来。对很多住在偏远地区的人来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外国人。
多数志愿者来自伊斯兰教的慈善机构或组织, 但在这些团体之中, 有些其实是好战团体。其中最显而易辨的是达瓦慈善会(JuD),它是虔诚军(LeT) 的政治组织。LeT 与ISI 的关系十分密切, 它成立的初衷是为了解放克什米尔。他们认为, 克什米尔的居民多数为穆斯林, 因此, 它应该属于巴基斯坦而非印度国土的一部分。地震发生后, 我们的政府几乎帮不上忙, JuD 设置了救助营, 营外则由持有突击步枪及对讲机的男人负责巡守。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些人隶属于LeT。很快地, 他们画有黑与白与交叉双剑的旗帜在山谷中迎风飘扬。在自由克什米尔的小镇穆札法拉巴德, JuD 甚至设置了一座附设X 光机、手术室、药品齐备的药房及牙医部门的大型临时医院。内科和外科医生在此提供医疗服务, 院内甚至还有数千名年轻的志愿者协助营运。
震区受灾民众发自内心感谢这些热心人士。他们长途跋涉, 穿越险象环生的山谷, 帮忙把医疗用品运送到从来无人问津的偏远地区。他们帮助清理并重建倾塌的村落, 引导民众做祈祷, 协助掩埋受难者的遗体。直到今天, 当多数外援机构都已撤离, 破损不堪的建筑物仍在道路两侧成排而立, 民众还在等待政府发放补贴以便重建家园, 而JuD 的旗帜和救援者仍在现场提供协助。我在英国念书的堂兄弟说, 他们从居住在当地的巴基斯坦人手中募得了大笔金钱。
不久以后, 人们说这些募来的钱的一部分, 被转用来资助另一项阴谋: 在英国飞往美国的飞机上安置炸弹。
因为大量的平民百姓丧生, 大约有1. 1 万名孩子成了孤儿。在我们的习俗中, 孤儿通常都会由家族中的其他亲友收容。但因为此次地震强度非常大, 不少大家庭的成员全数罹难, 或因失去了一切而无余力再去照顾这些孩子。政府承诺会照料这些孩子, 但承诺和之前一样没法兑现。父亲听说很多男孩被JuD 安置, 住进了伊斯兰学校。在巴基斯坦, 伊斯兰学校算是福利制度的一种, 因为它们会提供免费的食宿, 但校内安排的教学并不按照一般的教育课程。男孩们用“心” 去研读《古兰经》。诵经时, 他们的身体前后不停地摇动。他们所学的是: 世界上并不存在科学或文学, 恐龙不曾出现在地球, 人类从未登上月亮。
这次地震撼动了我们的国家, 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 大家都还心有余悸。不幸的是, 我们除了要面对政客和军人执政这些人祸, 现在还面临着解决天灾的问题。来自TNSM 的毛拉教诲民众,地震是来自真主的警告。如果我们不改正自己的作为, 并遵守伊斯兰律法, 他们用如雷般的声音大喊, 将会有更严重的惩罚降临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