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绅殷德与十公主婚后,按照清朝礼制,十公主不能在额驸家一直住下去,而是从宫中拨出银两,另外修建一座府邸居住。此事早在筹划之中,府邸建好之后,按照惯例名“公主花园”。丰绅殷德只能在这里居住,而并非这里的主人。倘若公主去世之后,这座府邸要交还朝廷,丰绅殷德及其子孙后代只能退居到原来的和珅府中。倘若公主先逝,额驸必须为公主“守节”,不能续弦,否则收回皇宫内的一切财产。
丰绅殷德在婚前,就接替了和珅在崇文门税关的职务。结婚不久,就升任为御前大臣,很快又升为正二品的护军统领,兼内务府总管大臣。内务府总管大臣是和珅的老本行,有和珅的教导,丰绅殷德干得还算顺手。这一日晚间,丰绅殷德穿上整齐的额附衣服,戴好帽子,到公主卧房外的台阶下,隔着帘子向公主请安。十公主隔着帘子闷声道:“请起吧。”贴身丫鬟传话道:“额附爷请起。”
丰绅殷德心中咯噔一声,知道十公主肯定又生自己闷气了,无可奈何,只好起身,退回自己的卧室,单独安睡。
公主府里,公主有自己的卧室,仪门外又有一间单独的卧室,丰绅殷德每晚都要向公主请安,如果公主回答:“请进吧。”丰绅殷德才可以进去与公主同房;如果回道“请起吧”,则不敢擅入,回到仪门外卧室独睡。
此外,丰绅殷德还不能跟十公主随便同席吃饭,在正式场合,和珅夫妇、丰绅殷德见了公主,都要屈膝叩安才行。
次日,丰绅殷德下朝回来,到公主那里请安,道:“我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公主,还望指出来,我好改正。”
十公主道:“冒犯我的地方?没有吧!”
丰绅殷德道:“昨日公主没有让我同房,肯定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十公主笑道:“那倒不是,只是这两日我心情不佳,睡眠也不好,想一个人静一静。”
丰绅殷德道:“公主心情不佳,肯定也是我的错。”
十公主道:“你倒是心细,确实,我昨日起床后,闲着无事,在你书房看了你的诗《退朝早寒特甚四首》,觉得心中不爽,实在令我忧心呀。”
丰绅殷德想起此诗,心中一惊,原来自己的心思被公主洞察,惹她不高兴了。
原来丰绅殷德喜欢文人酬唱,却不喜欢官场生活,觉得每天早上早朝,真是一件苦差事。早朝时,四品以上的大臣半夜就要起床,穿越半个京城到达午门外等候,等午门城楼上的鼓响时,宫门开启,百官按照次序牌号队伍,依次经过金水桥进入宫内。官员中若有咳嗽、吐痰或者步履不稳重的,都会被负责纠察的御史记录下来,等待处罚。寅卯之交(早上五点),皇帝驾临太和门或者太和殿,百官要行一跪三叩大礼,向皇上报告政务。如果皇上到京城外的圆明园视朝,官员则要起得更早。
夏天还好受,冬天京城十分寒冷,每日早朝,摸黑冒着寒风出发,到了宫里只是千篇一律的公务。前两日丰绅殷德冒着寒冷上了早朝,退朝之后,仍觉得寒冷异常,便独自坐在书窗前,感慨京城天气的寒冷,诗兴大发,写了《退朝早寒特甚四首》,跋中写道:康熙年间的名士王士禛曾经说过,能够经常领略晓风残月的人,只有朝士和艄公了。今日寅时就要上朝,寒夜漫漫,与艄公的生活,又不可同日而语。不由感慨,唯有清闲才是福呀。
丰绅殷德连忙低头跪下,请公主训示。
十公主正色道:“那么多人想见到皇帝一面,比登天都难,你现在能够每天早朝,趁着年轻力壮建立功业,居然这么不思进取。皇阿玛都八十多的高龄了,从不言苦,你年方二十,就想着清闲,岂不辜负了皇阿玛的一番厚爱。”
丰绅殷德的官品爵位天生就有,并不觉得珍贵,甚至小小年纪,已经看破名利富贵,诗中还有“冷眼闲观名利客,到头所证总堪悲”“谁能常富贵,慎勿逞矜骄”“人生贵自适,身外更何求?”等句子,可见其淡薄功名的心态。但是十公主个性好强,希望丰绅殷德文武双全,建立功勋,说的话又句句在理,丰绅殷德哪敢辩驳,连连称错。
夫妇新婚不久,十公主便生下一个男孩,家里也其乐融融。不幸的是,不到两岁,便无故夭折,和珅悲痛欲绝,丰绅殷德和十公主更是悲痛不已。丰绅殷德顿感人生无常,对功名更是淡薄,只是碍于十公主与家族的压力,硬着头皮点卯去。
又有一日,天上下起鹅毛大雪,地上茫茫一片,宛如进入一个洁净世界。丰绅殷德想起小时候玩雪的情景,童心大发,与仆人一起堆起雪人,玩得不亦乐乎。十公主听见笑声,出来看见此情此景,勃然大怒,声色俱厉训斥道:“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在玩小孩子的游戏?上早朝觉得寒冷,在雪地里闹着玩却不觉得寒冷?你父亲名声不佳,皇阿玛年纪又大了,你自己不建功立业,倘若将来有个变故,恐怕我都要跟着你受累!”
原来,此时公主长大,也颇懂世事。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被和珅哄着玩了,婚后她就发现和珅专横跋扈、贪赃枉法的一面,屡屡受人弹劾,完全仰仗乾隆的信任渡过难关。她旁观者清,又跟着哥哥们一起长大,知道和珅虽然炙手可热,却是危如累卵,丰绅殷德自然难免受到牵连,要是不独立的话,恐怕自己的家业难保。
丰绅殷德饱读圣贤之书,但现实中看到和珅阿谀奉承、表里不一,也十分看不惯,又无可奈何。所以,对于追逐名利,丰绅殷德十分反感。此刻见公主怪罪,只好在积雪中跪下认错道:“看见大雪,一时迷了心性,公主见谅。你说的有道理,阿玛名声不佳,境遇堪忧,我也知道,可是这种情况非一天两天了,积重难返。而且在家中,一向是阿玛说了算,我也是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十公主见丰绅殷德吓得脸都白了,跪在雪地里裤子都湿了,赶紧收敛怒容,扶起来道:“男子汉大丈夫,必须自己取得功业,不要靠皇阿玛的赏赐,也不要靠你父亲的权势,这样才能自立自强。如果你建立自己的功绩了,将来就不怕有何变故了。”
丰绅殷德点头称是。十公主道:“如果你能明白我的道理,那我就陪着你读书筹谋吧。”
却说和琳当了湖广道御史,工作勤勉,刚上任就办出一件大案,即弹劾湖北按察使李天培私运木料,动用漕船,假公济私,就连福康安也受到牵连。如此出色,不久就升任为内阁学士,兼署工部左侍郎、正蓝旗汉军副都统等职,在官场上扶摇直上。和琳确实在军事上颇有天赋,并且有一定的本领,又立下了军功,乾隆五十六年,调回北京,升任兵部尚书。
和珅在京城摆席面为和琳庆祝,达官贵人纷纷来贺,门庭若市。兵部尚书,就是国防部长,从一品的官职。兄弟俩皆位极人臣,文武兼备,令人羡煞。
但和琳似乎并不太享受这种高官厚禄,他熟读兵书,一心想在沙场上效力,并非在京城享受爵位。
乾隆后期,内叛外乱,时不时涌起,想要打仗,有的是机会。和琳想为国效力,也想打一场重要的战役,这个机会在廓尔喀入侵西藏时出现了。
廓尔喀是尼泊尔的一个部族,与后藏交界,贸易关系密切。乾隆五十六年六月,廓尔喀人以藏方未按约定付足银元为由,出兵千余,夺占聂拉木。八月初,廓尔喀兵向西藏发动进攻。一路由济咙进入,围攻宗喀,遇教习汉兵陈谟、潘占魁率四百名藏兵坚守,于久攻后退回济咙。一路由乌咙入侵,滋扰定结。入侵聂拉木之廓兵逐渐增至千余人,抢占定日。第巴济仲喇嘛噶冲带领藏兵退守胁噶尔。八月二十一日,廓尔喀兵侵据后藏首府札什伦布,肆行抢掠。七世班禅丹贝尼玛退居拉萨,全藏大震,达赖、班禅飞奏朝廷告急。鄂辉、成德等率领川军四千人,由打箭炉前往西藏,抗御入侵者。但战况不佳,急报回朝廷,请求援军。
和琳还保留着大事都请教和珅的习惯,对和珅道:“我想奏报皇上,让我带兵打击廓尔喀,这样的战场,才是我日夜向往之处,不知哥哥以为如何?”
和珅沉吟道:“你的心愿,我自然是晓得,只不过,你有胜算吗?”
和琳慨然道:“带兵打仗,以勇为先,胜负乃是兵家常事,即便血染沙场,也是为国效力,光荣的事,何必战前考虑胜算。”
和珅摇摇头,道:“我却不这么认为,如果只是去送命,一泄报国豪情,我看大可不必。为兄我就从来不干没有胜算的事。”
“胜算几何,当然无可预料,只不过我熟读兵书,也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到了战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步步施行就是。即便有胜算,战前的预料又能有几分能应验呢,不过徒增骄矜心态而已。”
和珅点头道:“打仗这个事,我是有经验的,不比在朝廷上口吐莲花,论人罪行那么容易。到了战场,地形陌生,敌人莫测,两眼一抹黑,看的那些兵书全是纸上谈兵??”
和琳急切道:“哥哥,我是打过仗的,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和珅道:“我知道你有一定的战场经验,但是如今在藏区,别说大战,就是运兵到那里,水土不服就够让你遭罪,怕是难以成事,要是战败,皇上怪罪下来也是吃不消的,劝你还是不要揽这一摊事。”
和琳正色道:“如今西藏战事不利,我身为兵部尚书,身受皇恩,正是为朝廷效力的时候,如此瞻前顾后,恐怕难以成事。”
和琳这一次的执拗让和珅犯了难。和珅办事,是以付出与回报的比例来决定的,胜算小,就意味着立功机会小,没什么好做的。但是和琳一腔热血,渴求建功立业,也是不可阻挡。和珅是绝对不会让弟弟去干傻事的,突然心生一计,道:“其实,假使你禀报圣上,主动请缨,也未必能成行。”
“此话怎讲?”
“关于廓尔喀入侵西藏的战事,折腾许多年,没有平定,皇上已是盛怒,这一次,他要派一个大将,彻底解决此事,这是我知道的皇上的心意。明日我决定启奏陛下,让福康安带兵去,永绝后患,以你的资历,皇上还是不会让你担任主力的。”
和琳一听,也有道理,不由眉头一皱,道:“那,我就是没有机会了?”
和珅点了点头,道:“打仗是没有机会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随即诡秘一笑,道,“不过立功倒是有机会,就看你愿不愿意?”
和琳道:“怎么立功?”
和珅道:“甘肃叛乱,台湾平叛,我没有冲锋陷阵,不过照样立有军功,因为我负责后勤粮草,这个事没有什么风险,但足以与冲锋陷阵平分秋色。西藏之战,必然要从四川转运粮草到藏,我若启奏皇上让你担任这个任务,你不但可以安全参与战事,而且可以跟福康安学习到战场调度的经验,不无裨益。”
和琳听了眼睛一亮,道:“若能跟福康安学到实战本事,倒也令我满意。只不过弹劾李天培一事,累及福康安,他指定对我有成见,不知道会不会与我合作?”
“这个你不用担忧,福康安为人豁达,不拘小节,虽然他现在不会喜欢和你交往,但是公事公办,他也奈何不得你,以你的秉性,相处久了,他一定会改变对你的看法。你既然能让阿桂信任,必然也能让福康安信任。”
和琳听了,颇为振奋。
次日,和珅果然上奏乾隆。乾隆正有此意,当下下旨:派福康安为大将军,领侍卫内大臣海兰察为参赞大臣,前往西藏指挥作战。和琳到西藏地区为福康安的部队转运粮草。
乾隆五十七年正月二十日,福康安率领清军抵达前藏。时西藏境内清军和藏兵已收复拍甲岭、聂拉木等地。廓尔喀国王遣使乞和。乾隆帝决心攻其腹心,捣穴擒首,故拒绝和议,于三月十五日任命福康安为大将军,统领劲旅进剿。三四月间,游击关联升、总兵袁国璜等部三千人先后抵达前线。而廓尔喀侵略军则在济咙、绒辖尔(今定结南,中国境内)等处砌卡筑碉,添兵据守。闰四月二十五日,福康安、海兰察率清军六千人,由拉子(今西藏拉孜)出发,开赴绒辖尔、聂拉木等处,五月初七,福康安所部攻下擦木要隘;初十,收复济咙;十二日,成德、岱森保等部收复聂拉木以南要隘木萨桥。至此,清军扫清擦木至济咙段边境。十三日,福康安率军由济咙热索桥进入廓尔喀境内,企图直捣廓尔喀首都阳布(今加德满都)。十八日,清军抵旺噶尔,已深入廓尔喀境内170里,未遇阻拦。而廓尔喀兵已收缩至阳布以北地区,严密布防。十九日至二十七日,清军突破横河防线;六月初九,又突破东觉防线。之后,清军在雍雅山受阻,前后受敌,损失严重,且不服水土,粮草不济。阳布以北尚有重山大河,防范森严。鉴于此,福康安于七月初八奉旨与廓尔喀议和。八月二十一日,清军撤军回国。
福康安确实不喜欢和琳。和琳不以为意,做事细心严谨,从四川转运军粮到西藏,夫役都是贫苦的四川农民,到了西藏后,往往衣食无着,流落街头。和琳心中不忍,在军队士官中捐钱给这些川民,派兵护送他们返回四川老家,前后三次帮助了两百多人,并且以诗写道:
可以役夫众,归路嗟迢遥。
雪峰七十二,斗日寒威骄。
人可万里步,腹难终日号。
家乡忍弃置,乞食读昏朝。
福康安在与和琳的工作交接中,开始感觉和琳的为人与和珅迥然不同,有真本事,也很低调,一腔正气,且富有同情心,于是逐渐改变了对和琳的态度。和琳也参与了对战场局势的看法,虚心向福康安学习,收益良多,并且得到了福康安的信任。
清军回朝,福康安认为和琳能吃苦耐劳,办事稳重,又精通军务,便向皇上启奏,让和琳留在西藏,负责善后工作。乾隆下旨同意,和琳便留了下来,兢兢业业,且心平气和。西藏气候寒冷,当地不出产蔬菜水果,只能通过四川转运粮食,军士生活很不习惯。有一次,驻军收到外地转运过来的黄瓜、茄子,士兵非常高兴,和琳也兴致盎然,欣然赋诗:“更欣黄瓜与紫茄,强于西域得佛牙”“吟诗大嚼挑银灯,瓜茄有灵幸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