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二年,和珅虚岁十八,是可以成婚的年龄了。在他承袭了高祖父尼哈雅纳的三等轻车都尉的爵位之后,英廉兑现了诺言,预备了丰厚的嫁妆,亲自操办婚礼,将唯一的孙女嫁给他。婚礼当天,朝廷的许多官员都带着厚礼前去祝贺,驴肉胡同的府中有了久违的排场。这些人虽然是冲着英廉的面子来的,但却让和珅感受到久违地受到尊重,车水马龙,官员笑脸相迎,比父亲在世时还要有面子。和珅心中又喜又酸,感受到官位与权势带来了妙不可言的感觉。
花烛之夜,和珅带着酒意进入洞房。他一脑子兴奋,晕乎乎的,又一肚子忐忑,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颇有些不真实,真的怕一觉醒来,这是在梦中。
揭开新娘子的盖头,冯霁雯秀美的脸蛋在烛光下,既有大家闺秀的淡然清雅,又有初为人妻的娇羞,两只眼睛闪动盈盈秋波。和珅与她眼光一碰,心都要融化了,又不敢直视。和珅觉得她下嫁到驴肉胡同,简直是仙女下凡,带来的嫁妆颇为丰厚,一下子扭转了自家的窘境。
此情此景,如梦如幻,百感交集,和珅情不自禁双膝跪倒:“列祖列宗英明神武,竟让英廉祖父如此厚爱我和珅,此生当不能忘。”叩了三个响头,泪已下来。
冯霁雯见和珅煞有介事,羞着浅笑道:“谢了一遍,可以起来了。”
和珅起身,与新娘子喝了交杯酒,凝视着她的如花面容,痴痴叹道:“今日得你们冯家如此厚爱,只怕此生无以为报,这辈子对夫人必然要万分的好。”
冯霁雯毕竟是大家闺秀,也知道和珅把她看得万分重,便道:“今天是洞房花烛夜,你搞得像祭天拜神似的。”
这么一说,和珅也笑了,新婚在冯霁雯看来乃是一件欢愉之事,在和珅看来却是一件改变命运的事,难怪严肃起来。好在和珅脑子转得快,在娘子的脉脉含情下,第一次伸出手去,摩挲她吹弹可破的脸蛋--这情景在此前想过,在梦中出现过,特别是在筹备婚事的紧张期间,生怕一不留神会坏了好事。和珅也正值青春年龄,冯霁雯的脸蛋在他脑海中出现过许多次,如梦如幻,如情如欲,如今真的可以碰着这张脸,双手不由抖动,不听自己使唤。
冯霁雯闭上眼睛,胸中起伏,口中吐出如兰的呼吸,令和珅目眩神迷。她期待这一刻已经很久,自从在自家后花园中偷偷见了和珅,她便下定决心,将一颗春心系在这个面容如玉的少年身上。当和珅的手接触到皮肤时,她的身体也不由颤抖起来。
和珅把自己的唇印在霁雯的唇上,两颗心终于连在一起,不再矜持。和珅除去霁雯的凤冠红袍,两只玉乳如鸽子扑出来时,和珅的脑子一热,血往上涌,第一次见识到女子玉体之美,他急欲除去霁雯的底裤,霁雯却紧紧抓住,不让裤子脱身,被和珅拉着裤头拉急了,羞着脸叫道:“傻瓜!”烛光下,和珅顺着霁雯羞答答的目光,看见她穿的原来是一件开裆的亵裤。
养娘有交代,新婚之夜,不可让新郎官儿脱了裤子,新郎官初见白花花的身体,不免会激动早泄。因此,准备了开裆的亵裤,霁雯牢牢记住了这一点。和珅是初哥,哪里得知,当下在霁雯的指点下,热血上涌,狂攻花蕊。
和珅久攻不进,霁雯初次云雨,忐忑而紧张,疼得咬住被子,而后嘤嘤而泣。和珅不忍,停下来摩挲抚慰,道:“娘子怕疼,我就歇息,明儿再来不迟。”霁雯含泪羞道:“夫君不必管我,这是新婚之夜必须做的事,哪有等到明天的道理。”和珅道:“娘子疼,我怎么能不顾呢,哎,能与娘子拥入怀中,我已经觉得是吉星高照--祖坟冒青烟了。”
冯霁雯擦了泪水,恢复了表情道:“你也不必过谦,祖父能千挑万选,把你选出来,肯定你自己有出色之处,我只是希望你别辜负了祖父的期待。”
和珅冷静一想,确实,自己能入英廉法眼,真是万种机缘巧合的结果,不由感叹道:“能与祖父相识,差点忘了要感谢袁枚先生,倘若不是他看得起我,为我作了一首诗,恐怕祖父大人至今不知道我和珅为何物。”
冯霁雯转而斜靠在和珅怀里,抿嘴笑道:“袁枚先生的诗确实使得祖父对你刮目相看,不过,你也许想不到,在看过袁枚的诗之前,祖父早就对你相识。此事最终,还是得一个缘字。”
此言大出和珅意料之外,回头想想,英廉第一次与自己相谈,确实是在袁枚写诗之后,便摇摇头道:“不可能,在袁先生写诗赞誉我之前,我在官学中只是一个被人欺负和小瞧的书呆子,别说祖父,就是我那些不学无术的同学,提都不会提我的名字。你说的缘,我倒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冯霁雯道:“这件事你确实是蒙在鼓里。祖父说有一天他打轿回府,路过一条胡同,在一户人家的门口,突然见一条看门狗向一个年轻人扑去,这个年轻人身着简朴的青色长衫,背着书包,一看就知道是学生子弟。狗的主人大笑:‘你是借钱的,又不是小偷,那狗怎么专门咬你呢?’年轻人答道:‘我若身穿华美的官服,披金戴银,这条狗恐怕只会对我笑呢!’祖父一下子对此人有了兴趣。那读书郎就是你,你可曾记得这件事?”
原来,这确实是英廉第一次看见和珅的情景。英廉当时初见,第一,为这年轻人的应答机敏而触动;第二,他见到这个年轻人,心中不由叫道,天下竟然有这等俊美的男子!二目朗朗,双眉修长,脸蛋有如剥了壳的鸡蛋在脂粉里滚过,白里透红,脖子上一小块石榴红的胎记,不但无损面容,更与五官相融相合,有锦上添花之感,未加修饰的面容有如精心妆扮过似的,越看越喜欢。当时他正在筹选孙女的如意郎君,不由暗暗上了心,叫家人留心此人。后来见袁枚写诗夸赞的又是此人,不谋而合,便开始了接触考察。
和珅点了点头,道:“哎,我那时还没死心,放学后经常去我阿玛原来的亲朋好友那里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借到钱,多数被人拒绝,被看门狗追咬也不是一次两次,我具体也记不得是哪一次了。借钱虽然借不到,但看来真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呀!”
冯霁雯道:“夫君将来不必再为生计发愁,我带来的嫁妆吃穿用度几年根本不成问题,你只需一心用功,以考取功名为正事。”
和珅道:“我得到你们家如此照顾,也只有一心向学,如今头等大事,就是后年的顺天府乡试了。到时夫人您就瞧我的了。”
两人边诉衷肠,霁雯渐渐放松,完全没有痛感。和珅又昂然而上,这次霁雯已知况味,不再惊慌,只是咬牙忍住,终于刺破红尘,进入极乐。和珅搂着娇妻在怀里,觉得自己转瞬之间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浑身充满力量,也感叹命运的造化。一夜缱绻恩爱,自不必说。
和珅自从生母去世后,再难得女人的爱抚,现在不仅得到冯霁雯经济的支持,更有无限的精神支撑,一时间甜蜜无以复加,并在心中暗暗发誓,将来不管如何,对发妻必然要疼爱一辈子的。
婚后家境好转,和珅也将从咸安宫官学中毕业。吴省兰得知和珅撞了时运,便倾囊相授官场利害的要旨,切切相嘱苟富贵勿相忘,道:“你文才通达,机灵圆润,是没有问题的,唯有一点,我甚是忧心。”
和珅忙问:“师傅认为我哪里薄弱,尽管提出。”
吴省兰转了话题道:“你的文才,与我或者袁枚先生相比,如何?”
和珅忙道:“那是万万不及的。”
“不说我,就说袁枚,才分如此之高,盛名如此之远,依然没有官运,只能做闲云野鹤,游走江湖,你认为问题在哪里?”
和珅毕竟年轻,心里想了两三个原因,又觉得似是而非,与其抖出来,不如不说,直接听师傅的高见,便做为难状,道:“是呀,我也想不通,这样的人不做官,什么人还能做官?非要我说的话,我只能说其志不在官场,他就喜欢读书教习远游的自由日子。”
吴省兰呵呵笑道:“是呀,很多才高之士,都说官场浑浊,其志不在于此。其实这些都不是他们的心里话,都是做不得官后的无奈托词。你想想,一个人年纪轻轻,寒窗十载,不为金榜题名哪会下那么大的苦功!譬如为师,实话告诉你,虽然时常称自己断了官场的念想,但真正能忘吗?忘不了!年轻时在心里埋下的志向,就是为一方官员,施展治世才学,岂能说抹掉就能抹掉--师傅这等心里话跟你说了,想必你能悟到师傅的苦衷了吧。”
和珅眨了眨眼睛,道:“学生似乎明白,师傅深埋志向,也在等待时机。”
吴省兰点头叹道:“学生之中,就你悟性最高,这是为师感到欣慰的一点。师傅在京城无门,栖身于此,也许将来会参加会试,甚至会仰仗哪个出息的学生朋友,都是有可能的。那些把无意仕途的托词说得最美妙决绝的人,其实是内心最失望的人。师傅心里的一点火苗,还是没有熄灭的,这一点就你知道。”
和珅点头道:“学生明白师傅之志……但袁枚先生呢,他已为官多年,为何会断了仕途?”
吴省兰盯着和珅的眼睛,缓缓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可以用八个字:以才入仕,为才所累。”
和珅眨了眨眼睛,道:“以才入仕倒是可以理解,为才所累,还是请师傅指点。”
吴省兰向来说话以蕴含为要义,并不急于说出,而是操起一把小水壶,依次浇灌养在室内的兰花,道:“史上那些恃才傲物的人,不论是文采还是武略,哪个有好下场!关羽自恃武艺超群,死于麦城乱兵之手;祢衡才高目空一切,被鼠辈黄祖取了性命。点拨至此,你可知涵义?”
和珅惶恐道:“似乎知,又不可知。关羽、祢衡,皆因才艺而自负,最后毁于自负。但袁枚师傅,虽说性情不羁,但还没到自负的地步,且做官时候,是十分规矩的,在任上修水利,工于民事,做了好些政绩,应该是个好官,与关羽、祢衡,学生觉得不可同日而语。”
吴省兰点头道:“当官时的袁枚貌似勤勉之辈,其实内心里是恃才而傲的,这种傲气不易察觉,你可知在哪里?”
吴省兰确实把和珅当成将来能够独挑大梁的学生,将自己的这些感悟倾囊相授时,也非常注意时机。日后和珅若用得着这些道理,必然会想起自己的谆谆教诲,记得师傅的功劳。
“学生愚钝,不知袁枚师傅的傲气表现在哪里。”和珅老老实实回答,他明白,在师傅面前做无知状,其实是对师傅最大的尊敬。
吴省兰道:“你现在还没出学堂,不知为官的奥妙,自然不知道这种傲气的害处,情有可原。袁枚师傅自认为有才能,能为民办事,做出政绩,将来皇上得知,必然得到提拔。他是这么做了,可是提拔遥遥无期,还是在芝麻官之间打转,直到转得心灰意冷。这种为官之路,是很多初入仕途的人自然而然想到的路子,其实是大弯路。你朝中无人,谁给你上奏政绩,谁给你上奏升官?老百姓当然知道你的好,觉得你可以升官,可老百姓的话皇上会听得见吗,会听得进去吗?所以,袁枚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回你知道什么错了吧?”
和珅恍然大悟,道:“哦,原来袁枚先生工于政绩,却疏于结交朝中的大官,没有人给他陈奏推荐,他只能在地方上打转。”
“是的,这貌似是一个为官策略的失误,实际上以我对袁枚的了解,是他傲气所致。朝中有人好做官,这是家喻户晓的道理,怎么可能才情卓绝的袁枚会不知道。他不走结交权臣这条道路,实际上是恃才自负,看高自己而不愿低眉侍人--这是才高之人的通病。”
和珅豁然开朗,道:“师傅是叫我不可恃才傲物!”
吴省兰点头道:“这一点非常重要,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年轻时声名鹊起,但往往无大成就;而许多人年轻时貌似资质平平,一路坎坷,壮年之后却有大成--前者往往为才所累。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越是有才者,越要以无才看待自己,这样每日都有新的顿悟,每日都在学习,才能都在精进;一旦恃才,便在后退而不自知。也许你现在还很难体会,等你进入仕途之后,就知道这是人生成败的关键,切记切记。”
和珅得一大顿悟,拜谢师傅,同时也学业圆满,离开了官学。
在家里,除了打理家庭大小事,时常到祖父府上拜访,谈论些官场消息,又在家埋头做了乡试的准备。因为有了嫁妆,和珅此时有了一些余钱,便打起钱生钱的主意。原来和珅受穷多年,在借钱、典当中一路走来,钱不仅是钱,更是自己和兄弟的生计、前程所系,对钱自然比别的人多了一份爱恨交加的体会,知道这是好玩意儿,有时须得防无,心里才踏实。便和夫人道:“我想家中有些余钱,不如做些营生,好让钱生钱,以备不时之需。”
夫人对钱倒不在意,又不想拂了和珅的意思,道:“夫君有这个心思甚好,不过我怕有了些经营,耽误了你弄学问,岂不是得不偿失。”
和珅点头道:“这你不必挂虑,刘全浑身都是本事,我们想好了,让他经营去。”
夫人点头道:“那就按照你说的去办,不过办什么营生比较好呢?”
和珅道:“当初我家道败落,山穷水尽时,就把些家当拿去当铺,都被当铺图了大利。只要刘全脑子活络点,我觉得什么生意也不如当铺盈利大。”
夫人道:“听你的吧。”
和珅听了喜滋滋的,如果钱能生钱,像老鼠一样繁衍,自己想想心里都是喜滋滋的--受了穷的人更深谙钱的滋味。把刘全叫来,告诉他自己的筹划,刘全听了,浑身都长了精神道:“这个我擅长,自小我就想当个老板,如今总算如愿了。”
刘全便去找铺面,在鲜花深处胡同,找了个店面,和珅亲自取名,曰“永茂当铺”。开张这一日,诸多亲友宾客前来捧场,一派祝贺之声,当然主要是看英廉的面子来的。许多人赞和珅能干的同时,心里着实不屑:经商乃是九流之举,一个正要考取功名的学子来经营此事,不但有失身份,还真是贻笑大方。
和珅却不以为意,他看着自己亲自题写的黑底金字牌匾“永茂当铺”四字,心中的兴奋难以言表。自己多少次走进当铺,都是把自己的宝贝廉价出当,每次心里都是纠结、难过、失落,赔本也要当,只有用换回的些许银两,想到还可以为生活增添一点希望,才稍稍安心。自己也在典当中知道了伙计的种种伎俩,但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要钱用,只能是任人耍弄的--如今他也将这些伎俩告诉刘全。当铺,像一只鳄鱼的嘴巴,吞噬了自己少年时的快乐,如今,自己翻身做主,主宰了自己年少时恐惧的东西,这是多么的满足。也许从此开始,自己就能主宰自己的生活,不必再看别人脸色了,这是人生中多么重要的时刻呀!看着匾额,他的眼睛渐渐模糊,却从黑色的匾底看到一个少年走了出来,手里捧着要当的物什,眼睛怯生生的,在胡同里不安地踌躇着……
“老爷,您怎么哭了?”刘全过来合计事情,突然看见和珅呆呆地看着匾额,眼眶竟然充盈着泪花,脸上情不自禁。
“哦。”和珅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取了手巾擦了擦眼睛,又想起什么,哽声对刘全道,“以后如果有孩子拿了东西来当,要宽容些,要和颜悦色,不必太过计较。”
刘全正藏着一肚子生意经,准备大干一场,不解地问道:“哦,老爷说的话我有点不解,我们做生意的,应该要大小老少,一个标准,这才得以服人呀!”
和珅突然恼怒道:“你是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和珅一贯礼让对人,即便是对下人,也是涵养有度,很少失态。这突然的恼怒,特别是对刘全,颇为少见,刘全一下子惊慌失措,赶忙道:“哦,好,奴才多嘴了,我就听老爷的,对来当铺的小孩一准和颜悦色,不必计较。”
和珅舒了口气,道:“你知道就好--有什么事你说吧。”
这是和珅经营的第一份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