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强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
他记得昨晚入睡时才晚上八点多，母亲还在单位学习没回来。可是第二天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了，母亲早就上班走了。他从昨天重生，到现在，还没有亲眼看到看轻时母亲呢。
虽然睡的时间足够长，但他还是觉得没睡醒，脑子里面还有个地方一直隐隐作痛。可是他不能不起来了，因为石头这家伙正站在床边放声高歌。
粗喉大嗓的石头正在床边高歌：“太阳当头照，快点起床了，阳光晒到你的屁股了……”
这小子将他的破锣嗓子的恶劣特色发挥到了极致，估计就算是睡死过去，也会被他的声音从阴曹地府来召唤而来。
莫小强几乎怒吼了：苍天啊，给我一支枪吧，让我将这个家伙一枪打死吧，唱得实在是太难听了。
他愤怒地从沉睡中醒来，然后愤怒地起床，愤怒地洗脸，还要愤怒地听石头的唠叨。
石头则在不停地问，强强，你为什么会睡到现在。
******，睡到九点很奇怪吗，自从上大学开始，只要有机会，莫小强都会睡到中午才起床。后来有一位作家还专门为此写了一篇文章，标题就叫《早晨从中午开始》（呵呵，玩笑玩笑）。当然，那是上一世。
洗漱完毕，莫小强也醒悟过来：现在是八十年代，小县城里晚上没什么娱乐，电视机都是很稀罕的玩艺，至少莫小强家里就没有。所以县城的居民习惯了早睡早起，太阳一出来，整个县城就醒过来，睡到早上八点就是很奇怪的事了，何况今天他睡到九点呢。
这样的行为，让石头都认为不可容忍，要站在床边大唱校园流行歌曲了。
这个年代，睡懒觉的人会被人神共愤。
石头专门跑来，是叫莫小强一起去黑皮家玩的。
在莫小强上一世的记忆里，能被黑皮邀请去家里玩，是西城的孩子最兴奋的事。
因为黑皮家里有一台录像机。
在1988年，录像机堪称奢侈品中的战斗机，在小县城奢侈界的江湖地位，一点不亚于后世的兰博基尼法拉利。
在这个电视机普及率还不到百分之五的小县城，大多数人只是听说过录像机的名字，顶多是在县里大礼堂的录像厅里瞻仰过而已。西城的孩子虽然不爱学习，逃课是家常便饭，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却很少有零花钱去看录像。能获得邀请，去黑皮家看免费的录像，是西城孩子的节日。
莫小强和石头这样的小屁孩，还没有混进黑皮的核心圈子，平时很少被邀请去他家玩，要不石头也不会这样心急。
黑皮的家在县城的北边。如果要是按地理方位算，那里应该叫北城才对。而莫小强和石头住的地方应该算是南城，所以他们要从南到北穿过整个县城才能到黑皮家。
不过，在古城人心里，县城的方位区划不是这样算的。
在古城人心里，县城中心那条宽阔的南北向街道将整个县城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叫东城，一部分叫西城。住在县城里的人，也分成两种，一种叫东城人，一种叫西城人。
这条大街并不是建城时设计出来的，而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日本鬼子进攻县城的时候，用大炮轰出来。
据老辈人讲，当年日本人逼近县城时，以善战著称的川军有两个团在县城以北的地方打阻击，结果被一战全歼，而一起组成防线的中央军则马上“转战”，瞬间跑个精光，小小的县城就像脱光了的少女，摆在了日本人的面前。
就在日本人以为小县城唾手可得的时候。古城的老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关上城门，封上道路，将正在兴冲冲南下的日本兵挡在城外。
日本人没想到，他们打败了拥有精良装备的正规军，却被一小撮拿着大刀长矛土枪土炮的老百姓挡在小县城外。古城县的老少爷们，在一位叫黑虎九爷的西城好汉带领下，在城墙上和日本人拼死抗争，在城里逐街逐巷逐屋死拼。在受阻小县城整整半个月后，大感挫折的大日本皇军，从别的地方调来了重炮，硬是在攻击方向上用重炮轰出了一条通道。原来位于县城中轴线上的县衙和钟鼓楼，都在那场战斗中被夷为平地，坚挨着中轴线的房子都被烧成了一片白地，于是这座小县城后来就有了一条宽阔的南北向主街道
古城虽然是内陆小城，但是地处南北通衢，在明清两朝都是商业发达之所。县城里有许多规模很大的商号，商队南下福建两湖，北上东北蒙古俄罗斯，有不少豪宅巨室。不过在日本鬼子破城之后，除了孔庙，县城里没剩下几座完整的房子。
小县城从那时起拥有了一条超越时代的宽达五十米的大街，将县城分成了东城和西城。以前县城里读书人和有钱的商人住在东城，而镖局、车马行以及穷人都住在西城，那条大街将这个格局更加强化，让小县城里东城人和西城人分成了性格鲜明的两个群体。
对这个县城东西城分野的传说，莫小强没有进行过认真的考察，但大家都这样说，也就约定俗成了。
黑皮家是地道的西城人，在这里生活了十几代人。他爷爷曾是古城火车站的第一任站长，六十年在一次参加抢险时牺牲了。爷爷留下了一大院房子，可是后来五个儿子两个女儿长大后，却分散到全国各地，甚至还有的跑到南方当海员。奶奶家里的大彩电和录像机，就是黑皮当海员的二伯带回来的舶来品。本来作为守家儿子，黑皮的父亲应该和奶奶住在一起，可他娶了年轻的新媳妇后和家里闹翻了，搬进了铁路家属院。现在空空的大院子就剩下了黑皮和奶奶两个人。
前些年，奶奶得了病，一到冬天就喘不过气来，所以在每年的十月到第二年四月，她都会到南方的二儿子家去住。黑皮上学后不愿意走，奶奶只好每个月给他留点钱，让他独守大院。
现在黑皮一个人住在大院子里，加上还有录像机这样的稀罕东西，他的院子就成了西城孩子心中的圣地，西城少年聚会的宝地。
莫小强和石头赶到黑皮家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了十来个少年了，除了两个女孩子，都是昨天的战斗中表现抢眼的家伙。
院子里，一群人聚在一起正在打羽毛球。
看到莫小强和石头进来，站在一边围观的黑皮招呼道：“秀才和石头来了，先打会儿球。黄毛搞了个好带子，待会儿来了一起看。”
石头还不会打羽毛球。莫小强本来也是上了高中才开始学着打羽毛球，后来在大学体育课上小球时，选修了羽毛球，在教练监督下练了四年，渐渐打得有了点样子。
听到黑皮招呼，莫小强顺口说了句：“会一点，还行。”
这时有人下场，正好轮到黑皮，他一挥手说：“秀才先上，让他露一手。”
对手是个初三的孩子，名字记不住了，因为手臂长，大家都叫他长臂猿。印象里他篮球打得不错，上高中后加入了校篮球队，后来靠体育特长考上了市里师专的体育系。他看了看莫小强，说：“你会打球吗？”
莫小强笑笑：“会一点，就是打过。”
长臂猿不屑地看着他：“小屁孩，那你打输了可别哭啊。”旁边的人都笑起来。
莫小强也笑，四十多岁的老男人，被十四五的初中生叫小孩子，实在是太好笑了。
见莫小强只是笑，院子里的少年都有点不屑。
西城少年向来是输人不输场，打得头破血流还要说硬话、当英雄。被人挑战不说两句提胆壮气的场面话，就等于认输了。莫小强的笑，理所当然被一众少年当作怂包了。
石头在一旁叫道：“强强，使劲打，把他打出猿屎来！”他嘴上叫得凶，眼中却有些担心：从小长到大，他还没有见过莫小强打羽毛球呢。
莫小强淡然一笑：“打吧。你先发球。”
长臂猿现在也就是个爱好者的水平，但在西城少年里却一向没有对手，刚刚连胜三场，气势正盛。他看莫小强站的位置有点靠前，就高高发了一个远球，想看看对方救球不及的狼狈样子。莫小强一看他的发球，就知道他有点大意，球发高了，于是就没动，抱着球拍看他笑，只说了声：“出线了。”
旁边的石头还以为他没反应过来，在场边急得大叫：“快拦住他！”
其他少年也都一起叫。
只有黑皮看了看球的落点，说出线了，换发球。
县城孩子们打球的规矩比较简单，失球就换发球权，连失三球就下场，输够十二分换人。
莫小强拿了球，站在发球区，心思却跑到了别的地方。
大学四年训练出来的羽毛球，在他找第一份工作时起了决定性作用，但现在重新拿起球拍，却已是另一时空。
对现在的身体，莫小强有点初步了解，力量和速度都没什么优势，只能在击球的角度和球路的判断上用点心思。
于是，莫小强抛球，起跳，羽毛球闪电般射出，贴着球网飞向长臂猿持拍的右手，他手忙脚乱没接住。
莫小强得了一球。场边的石头叫好的声音得比谁都高。
莫小强越打越顺手，以前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身体中。面对他的进攻，长臂猿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很快就出局了。于是换上疯子，疯子的球还不如长臂猿，结果更快下场。
没多久，院子里的少年就被莫小强蹂躏了一遍。
莫小强一时成了英雄。穿红色风衣的女生还夸张地冲上来抱着他大喊：“英雄啊，我终于见到你了。”
石头开心之余，也问了他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偷偷学会打羽毛球的，还打得这么好，我从没见你打过。”
啊？！这是个问题，莫小强被问住了。
他正想着如何应对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黄毛来了，大家的注意力马上就转移到拿着录像带的黄毛身上。
黄毛的大名叫崔鹏宇，是个高大漂亮的家伙。他皮肤很白，头发有点黄，还是自来卷，长得像混血儿。
他家算是干部子弟。他老爸是县商业局的副局长，也是个漂亮的家伙，多才多艺，能歌善舞，风流倜傥。不过，他老爸的人生就毁在这个上面了。他从上大学起就风流韵事不断，因为几笔风流债，这个六十年代的名牌大学生被发配到这个小县城，磋砣了几十年。
当然，他老爸的风流天性到了小县城依然不改，旧账新账不断。不过，在古城，除了那些风流逸事，流传更广的是他家中那些刀光剑影的传奇故事。黄毛的老妈当年是西城有名的美人，也拥有西城人特有的火爆脾气和强悍性格，所以他们的小家庭里常年刀光剑影杀气冲天，层出不穷的各种奇闻让县城的老百姓津津乐道。黄毛的老爸，因为事业上越来越不顺心，家庭里又是刀光剑影，于是越来越沉沦，慢慢从风流人物进化成酒色禽兽。
黄毛从小就和西城的孩子混在一起，不过，作为干部子弟，他和东城的人也混得很熟。他胆子大，脑子活，很会说话，在各种场面上都混得很开，只是打架时下手不够狠，一直名声不显。
黄毛今年十六岁，在一中上高一，这次宋刚强召集人手堵三中校门的事，就是他传的消息。
黄毛老爸和县刑警队队长李春城是多年的好友。所以，黄毛通过李春城的关系，经常能搞到一些没收来的非法录像带。
黄毛骑一辆很新的大弯梁凤凰自行车，在这年头的古城算是很潮的座驾，骑出去很引人注目。他进门后很潇洒地来了一个原地掉头，才停住了车子。
疯子迎上去，抱住了黄毛肩膀说：“你小子这次搞了个什么带子啊，别和上次一样吹了半天，却他妈是个唱京剧的。”
黄毛从书包里拿出一盒带子，炫耀地晃了晃：“这是我叔刚从外地人手里收的带子，我看过几个镜头，绝对的爽啊。公安局内部的人想看都没看上，我硬给要过来的，下午还得还赶紧还回去。”
听他一吹，一帮少年的心都开始痒痒，于是催促着快点进屋里放出来看。两个女孩子嘴里骂着黄毛不学好，但是也跟着大家进了屋子。
莫小强也跟着进去了。说实话，不用看，他也知道带子里是什么内容，不过是港台刚刚兴起的三级片片，这种东西在二十年后都变成高雅作品了，真正人手一硬盘的是更赤裸裸的东洋爱情动作片，三级片片算个啥啊。可在这个年代，三级片片在小县城里还非常罕见，让一帮西城少年心痒难搔，兴奋不已。
黑皮走了几步，忽然拍了一下身边红衣少女的肩，扭头对莫小强说：“秀才这次立了大功，等会儿好好学习学习，看完了我把芬子发给你。”
黄毛听了扭头说：“小秀才长毛了没，能学得会吗？”
一帮少年听了都怪叫起来，胡乱地跟着开玩笑。
莫小强不禁感到有点尴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