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强脑袋朝下飞出车门,满是草屑和尘土的大地扑面而来。
他一时惊恐万状——脸朝下啊,这是要毁容的节奏?
他不由自主双手前伸、双眼紧闭、脑袋使劲后仰,以防脸先着地。
但他伸出的手指却没碰到预料中铺满枯草的大地,指尖所触软乎乎热乎乎——女人的尖叫同时传来,更让他全身的肌肉一紧——出啥意外了?
但他顾不上乱想,因为身体已然失去平衡,失重般向一侧倾倒,头部胳臂后背几乎同时撞上硬物,脑门更是被一个坚硬的东西撞得“嗡”地一响,眼冒金星、鼻酸耳鸣。
混乱中,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传来:唏哩——哗啦——咔嚓——唉呀……
一阵乱响之后,莫小强感觉自己终于落到了实地。
这时他才睁开眼睛,但眼前的一切却让他大吃一惊:这里绝对不是草原!
现在他和一堆木板书本组成的破烂一起倒在地上,脑袋斜靠在一张桌子的角铁支架上,身体则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卡在两张桌子之间。从他视线角度看去,只有一片林立的桌腿和人腿,这些东西的空档里,还一个站着的胖乎乎的圆脸女孩子,穿着一身过时的衣服,一脸吃惊的表情。
紧接着,胖女孩身后传来一个男人说话声,那个胖女孩一闪便从空档里消失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空档里,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留着一个土得掉渣的锅盖头,脚上一双塑料底黑布鞋,样子又土气又滑稽。
年轻男人顺着破旧课桌的走廊快步走过来,伸手拉住莫小强的手,扶他起来。这时莫小强背后也乱纷纷地伸过几只手,一起将他的身体往起拉。
年轻男人很关心的问:“小强,伤着没?不要紧吧?”
不要紧?你摔一下看要紧不要紧。莫小强一边腹诽着,一边试着动了下胳膊腿,虽然好几个地方都在疼,但都不是要紧的伤。他顺嘴说道:“没事,谢谢。”
年轻男人听了,表情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的凳子不行了,要赶紧修一修。没事就继续听讲,这个问题就不要回答了。”
“你认识我?”莫小强感觉奇怪,这个男人怎么自来熟啊。虽然他看上去有点眼熟,但名字都想不起来,肯定不是什么熟人。
年轻男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收拾好东西,认真听讲,下面继续上课。”然后转身从桌子之间的过道走出去,走上一个砖砌的讲台。
真的是讲台!!斑驳不齐的砖头砌成的简陋台子上,摆着一张漆都快掉光的破旧桌子,上面摆着两盒粉笔几本书,桌子后面的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笔写着一些英文单词。
莫小强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今天的事都太奇怪了,先是突然从暴雨倾盆的峡谷,莫名其妙跑到滴雨不见的草原上,遇到那辆奇怪的牛车,接着又被人从牛车里扔出来,却来到这个破破烂烂的课堂上……
脑子里都乱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像一面破了的镜子,光怪陆离怎么也拼不成一个完整的图案。
莫小强茫然地看着周围,觉得这里的一切好象都很熟悉,又很陌生。
这里肯定是一间教室,还是旧式的平房。
房子很旧,顶上的木头房梁都发黑了,破旧的木格窗户破了三分之一的玻璃,被用各种材料修补。内墙应该最近粉刷过,看上去还算干净,不过地上铺的青砖坑坑洼洼,说明使用很多年了。小小的教室里挤着五六十张半旧的钢木课桌,桌子俩俩并在一起,留出一人宽的过道。坐在教室里听讲的,是一群穿着土气过时衣服的孩子,他们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其中几个还偷偷扭过头来对自己挤眉弄眼,好像很熟的样子——真的仿佛在哪里见过。
讲台上的年轻男人看上去也很熟,像是从某一本封存的旧相册里跑出来的。
莫小强一边下意识地想着,一边机械地将桌子扶正,把掉落在地上的书本和笔都捡回来放在桌面上。不过,那个钢木结构的凳子很明显悲剧了,细钢筋焊成的凳架子断开了三四处,只能歪歪斜斜地凑和着支起来,坐在上面稍微一动就会倾翻在地。
他带着疑问,小心翼翼地在危机四伏的凳子上坐下来。
他的脑子里一直在嗡嗡作响,茫然四顾,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可自己一点都不清楚。
这时有人轻轻地碰了下他的胳臂。
莫小强扭头一看,是同桌,一个脸上洒着几粒淡淡雀斑的清秀小女孩,穿着绿色灯芯绒的列宁装。
小女孩脸色有些发红,低声说:“你没事吧?刚才老师点名叫你回答问题,你睡着了没听到,我只好推了一下,没想到……”
莫小强愣愣地看着她,脑子里无数个念头一闪而过,可是又都模糊不清,眼前的场景这样清晰,却又远隔千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是点点头:“没事,没事,就是头有点懵。”
这时一个孩子站起来回答问题,是一个很简单的英语语法题,看来这是一堂英语课。现在是不是在做梦啊,自己有近十年没有做过上课的梦了。
莫小强在脑海里搜着这个同桌女孩的印象,模模糊糊的,始终找不到。
他向讲台上看去,那个正在讲台上讲课的年轻男人——越看越眼熟——长得很像初中的英语老师夏振贵。对,就是他,可是他不应这样年轻啊。
前两年回古城的时候,莫小强还去看过他。他儿子刚考上帝都的一所985大学,心情不错,多喝了几杯酒,扯了很多当年的事,他年纪大了,头发都白了……但是现在的他头发乌黑,年轻得不像话!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难道现在看到的是年轻版夏振贵!
等等!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一间教室,里面坐着一群看起来很眼熟的孩子,还有一个年轻版的初中老师!——教室!!初中老师!!十二三岁的孩子!!
莫小强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出现在眼前的是两条细细的手腕,一双孩子的小手!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难道不是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八的中年壮汉!为什么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双孩子的弱腕!
一个词闪电般地划过脑海:重生了?我回到了初中的课堂上?还是——在梦中?
刹那间,像是有人打开了阀门,无数的影像一下子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入脑海,翻江倒海般地闹腾起来:初中,老师,英语,夏振贵,同学,桌子,坏凳子……磅礴的信息流瞬间塞满了莫小强的大脑,头快到挤爆了——疼得厉害,他忍不住发出了呻吟。
然后,他听到了女同桌惊慌的叫声,也听到了夏振贵的声音……可是他却无法做出反应,视线逐渐模糊,身体无力地随着不堪重负的凳子再次倒下。
……
不知道过了多久,莫小强又一次从黑暗中醒来。
头还在隐隐作痛,耳边依然嗡嗡作响,他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
“老师,小强醒了。”一个难听的公鸭嗓在他耳边说道。声音很熟悉,但他记不起是谁。
莫小强没有睁眼,头很疼,耳鸣得厉害,睁眼会更难受。
他感觉自己躺在一张很不舒服的床上,可身体上传来的困乏和疼痛却让他一动都不想动。脑子被无数的信息占满了,他想看清楚时,却都模糊不清,就像看到满架的图书,却看不清每一本书的书名。
自己好像是因为什么意外,回到了初中的课堂上。可这件事是怎么发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却没印象了。
不过他没时间想问题了,因为有一个人正在向他靠近,那人嘴里未消化的食物味道很浓重,让他无法呼吸。他不由打了个冷战:如果不睁开眼,可能会有不测的风险!
莫小强有些恼怒地睁开眼,然后就看到一张贴得很近的男人的脸,那人嘴里的臭气甚至还喷到了他脸上!!!太******了!
那张脸就是年轻版的夏振贵。
莫小强能看清他脸上每一个毛孔和雀斑——离得太近了吧。他有些厌恶地向旁边侧过头去。
可夏振贵年轻版的脸上却露出欣喜的表情。
然后这张脸很快地向后退去——原来他正站在床边,刚才只是低头看莫小强是不是真的醒了。
夏振贵站直身子,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笑着说:“王医生说得真准,就是没吃早饭血糖低晕过去的。现在好了,没事了。小强啊,你不要着急起来,王医生说你醒来再喝半杯葡萄糖,躺上半个小时就没事了。”
他又扭头对身边的一个孩子说:“学敏,我下面还有一节课,你先在这儿照看一下小强,一会儿让他喝了葡萄糖。”
“老师,我知道了,没事,我肯定看好小强,让他多躺一会儿。”那个叫学敏的公鸭嗓孩子兴奋地答道,很明显不用上课让他很开心。
那孩子个头不高,头发暗淡枯黄,很不协调的巨大五官挤在又瘦又窄、脏兮兮的脸上,给人一种滑稽到极点的感觉,加上不合体的宽大旧棉衣,样子非常搞笑。
莫小强一下想起了他是谁。这孩子叫于学敏,因为又瘦又小,所以从小大家都叫他小米。
小米和莫小强在小学就是同班同学,因为住同一条巷子里,经常在一起做作业。当然了,说是一起做,其实就是小米抄莫小强的作业。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小米的母亲被酗酒的父亲打跑了,从此他和打短工的父亲一起生活。他那个嗜酒如命的老爸没有不稳定收入,兜里有俩钱就拿去喝酒,根本顾不上儿子的事。小米每天醒来都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幸好周围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经常给他一些吃的,老师同学也常给他东西,让他不至于饿死,但还是免不了饥一顿饱一顿。有时饿急了,小米不想求人,就偷偷去拿别人家的食物,渐渐养成小偷小摸的习惯。初二以后,小米就不怎么上学了,和莫小强的生活渐行渐远。
后来,小米成了古城小有名气的贼,据说县城里没有他开不了的锁。再后来,大概2008年的时候,小米撬了县里一个实权小官的家,不仅搞到大量现金和奢侈品,还发现了一个账本,上面记着每次收礼和行贿的金额。一时冲动,他将账本发到网上,在小县城里掀起了一场反腐风暴。
小米发贴子时虽然匿名,但喝多了却向人吹牛说这事是自己做的,结果全县的人都知道了这事是他干的。没多久,小米在一家饭店和人发生冲突,被人从四楼窗口推下,从此瘫了。
没人知道那次坠楼事件是一次意外还是一个阴谋。
为了照顾他后半生的生活,他的父母竟然重归于好,让他重新有了一个家。莫小强回古城的时候,看到的是坐在轮椅里的小米。但小米并不难过,他说,自己终于有一个完整的家,日子过得不错。
莫小强看着现在还是孩子的小米,想着他的人生,一时呆住了。
夏振贵看着小米,点点头,然后和莫小强打了个招呼,拿起放在桌上的书和教案本,匆匆上课去了。
小米等夏振贵出门,扭头向莫小强挤出一个滑稽的笑容:“刚才你一下子晕倒,把班上同学都吓坏了。夏老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幸亏我记性好,知道你以前也晕倒过,是低血糖,喝了葡萄糖就没事了。我就把这事告诉夏老师,夏老师就把你背到他宿舍来了。我去校医室叫来了王医生,他看了也说没事,就是血糖低。给你喝了半搪瓷缸子葡萄糖,还开了一个中药的方子,在桌上放着呢。”
王医生?莫小强不禁笑起来。
校医王山虎也是县城里的名人。他长得五大三粗,脸长得很凶,像个屠夫,学生们都传说王山虎其实是兽医,找了关系才到三中当校医,所以平常都不找他看病。其实王山虎出身中医世家,还读过医科大,只是在工作期间出了点意外,被大医院开除,下放到县里的合作农场,不得已自学了兽医。因为和现任的三中校长是通家之好,他托关系跑来当了校医。上世纪九十年代,王山虎离开学校,在县城开了诊所,因为对一些内科病的治疗有些绝招,很快打响了名气,很多外地的病人千里迢迢跑来找他看病,他的诊所也发展成县里最大的民营医院。
莫小强感觉现在脑子清醒多了,想起了不少事情,耳朵里嗡嗡声小了点,但头还是有些疼。
小米把桌子上的搪瓷缸子递给他:“王医生说了,你把这半缸子葡萄糖喝了就没事了。”
莫小强心不在蔫地说了声“谢谢”,伸手接过缸子。
他一边慢慢地喝着葡萄糖,一边脑子里想着刚刚发生的这些事情,心中有些茫然:自己重生了,这是肯定的。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回到了初一下学期,因为课桌上看到的课本是初中英语第二册。按时间推算,应该是1988年。
这个事实让他一下子很难适应,一个近四十岁的大老爷们,突然变成十二三岁的孩子,这个心理落差实在是太大了。想到要和一些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一起坐在课堂上,和他们称兄道弟,还有可能和流着鼻涕的小丫头谈个早恋啥的……他心里不禁一阵恶寒,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你没事吧,秀才。”小米见他默不作声,关心地问道。
秀才是莫小强的外号。他从小学习成绩不错,而且善于讲故事,相熟的孩子都叫他秀才。
“没事,一会就好了。”莫小强几口喝完搪瓷缸里不多的葡萄糖水。
“没事就好,你……”小米吞吞吐吐,好像有话要说。
“噢,现在是几号了。我脑子有点乱,糊里糊涂的。”莫小强没在意对方想说什么,直接问了最重要的问题。
“今天是三月五号啊,昨天体育课我们还上街学雷锋来着,你忘了?”小米说。
三月五号学雷锋?好像有印象,不过记不清了,大概是擦街头的邮筒和路牌、维持交通秩序一类的活动吧。莫小强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些画面:一帮少年打着团旗,在县城街头唱着歌擦洗邮筒、劝阻骑自行车带人……这时候的孩子可是真是单纯啊。
莫小强不禁摇了摇头,都是过去的好时光啊……呃,好像这些事就发生在昨天。
宿舍的墙上贴着三四张先进教师之类的奖状,还有几张电影海报,其中最新的一张是刘晓庆和杨在葆拥抱的照片,那是电影《原野》的剧照。
这部片子莫小强印象很深。片子拍于1980年,导演是叶帅之女凌子,但是因为据说有裸体镜头,片子拍出来就被禁了,今年才允许上映。影片上映时,为了看到传说中的刘晓庆的裸-体镜头,古城人蜂拥进电影院,场面火爆。莫小强也曾慕名偷偷进去观影,但看完全片,也没找到那个传说中的镜头,大家都说被删除了。
电影上映的时候好像是夏天,现在应该还没有上映,这个剧照可能是杂志赠送的宣传海报。
这个时候,刘晓庆还不是后来那个不老妖怪,没有欠税坐牢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当然,这时候她还年轻。她用这部八年前的电影里角色,拿下了今年的百花奖最佳女演员,走上了演艺生涯的巅峰。
莫小强胡思乱想着,随口问道:“我晕了多长时间?现在第几节课了?”
“你晕了五六分钟吧。晕倒的时候都快下第三节课了,现在刚上第四节课。”小米说着,又开始吞吞吐吐,“那个啥……”
莫小强终于注意到他的表情:“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小米犹豫了一下,说:“秀才,刚才我去叫王医生时,遇上石头了。他说,黑皮让大家放学时在校门口等一下,二癞子他哥从一中叫了许多高中生,放学时要来堵校门口。”
脑子里嗡地一下,莫小强记忆的大门一下子打开了,许多东西冲了出来,胀得脑袋生疼。但是在脑海里一个格外响亮的声音却让他保持清醒:“要打架了!要打架了!要打架了!——”
他一下子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一天——全是因为牛车上那一句问答。
就在今天,即将发生的那件事完全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是一起让他记忆深刻的学生斗殴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