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小强的记忆里,1988至1992这几年,黑皮全部的生活就是打人和被打,无论是哪样,都很正常。作为圈子里的人,芬子应该早就习惯了。现在她专门跑来说“黑皮被打了”,那么肯定受伤比较重。
莫小强看着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词“旱冰场”,不由得脱口而出:“在旱冰场打的吗?”
芬子一愣:“你也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还真是旱冰场?莫小强也愣了:这个词是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没想到竟然撞对了。
上一世,黑皮在这两年里打得最血腥的几场架,都发生在旱冰场。这个年代的旱冰场,是县城里时髦青年最爱去的地方,也是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邂逅相识的风水宝地,更是打架斗殴的洞天福地。只要你愿意,每天都可以在那里挑起一场战斗,血溅五步,展示你的英雄气概。在旱冰场里,每天都挤满了血气方刚的男男女女,那里从不缺少打架的理由和对手。
“我猜的,那儿不是老打架吗?”他说。
芬子看起来心情很紧张,急于找人诉说,所以没有再追问莫小强,反而竹筒倒豆子似地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全讲给他们。
今天上午,黑皮、疯子还有芬子等七八个人,到常去的一个旱冰场玩。
大概九点多,他们正玩得高兴,忽然从大门口冲进来三十多个东城混子,拿着铁棍片刀,气势汹汹拦住他们。黑皮让两个女孩子先走,自己带着疯子几个人迎头冲了上去,被那群人围住用铁棍暴打。
芬子带着另一个女孩子冲出旱冰没跑多远,正好遇了血猪和几个人在街头聊天,赶紧向他们求援。血猪一听,马上叫了一伙人冲进旱冰场支援黑皮,打架的规模迅速扩大。接下来,不断有人听到消息后赶来加入,两群人从旱冰场里一直打到街头,场面有点控制不住。
没想到今天地区的头头来县里检查工作,正好路遇如此火爆的斗殴场面。
这样的无法无天的场面,当然让地区头头大发雷霆,当场就拍了桌子,怒批地方治安工作做的太差。
于是,事件越发扩大化。地区领导严厉批评,县里领导马上要求严办,县公安局全体警察一齐出动,将打架的双方全部抓进了拘留所。
在这次斗殴事件里,黑皮受伤比较重,被人用工兵铲削中后脑,切开一条二十多厘米长的口子,半张头皮都翻了下来,在医院缝了一百多针,然后被关在拘留所里打吊针。其他人也都或多或少受了伤,于是县里那间小小的拘留所人员爆满,还人人带伤,一下子变成了伤员集中营。
芬子担心黑皮的伤势,可是现在警察看得很严,不让任何人进去看。
她刚才去找了黄毛,想托他当县刑警队长的叔叔帮忙,给黑皮送点东西进去。黄毛那个叔叔倒是答应帮忙,但是说现在不能动,得等地区的领导走了才行。
莫小强这个星期埋头学习兼睡觉,完全不知道小县城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看芬子脸上着急的样子,莫小强安慰她说:“你别担心,黑皮结实着呢,这对他来说就是个皮肉伤,顶多两个星期就没事了。再说,黑皮还不到十八周岁,还是初中生,处罚不会太严重,估计关两三天,最多一个星期就放出来了。在咱们古城,打个架能算什么大事啊。”
“黄毛他叔也这么说。”芬子想了想,“噫,秀才,你好像对这些很懂的样子。”
“那是,我是秀才嘛,当然什么都懂。”
“切,你也就是个小秀才。”听了莫小强的话,芬子好像真的放下心来,看着他说,“小秀才,我觉得你最近变得很厉害啊,说话的样子像个大人似的,好像还挺有理。”
石头也深有同感地点头:“是啊,强强最近好像大了好多岁似的。”
莫小强心说: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了,要是还像个小孩子,才是奇葩呢。
看石头一脸的迷茫,莫小强忍不住想拍拍他的后脑勺。可是石头比他高半个头,要拍他后脑勺就得踮起脚跟,还是算了吧,高举手拍人脑袋的样子好像很傻。
说了一会话,莫小强发现大街上的勿勿赶路的学生都看不见了——只顾说话,忘了回家,估计奶奶又要着急了。
他连忙对芬子说:“我们只顾说话了,都误了吃饭,芬子你不回家吗?”
芬子一吐舌头:“哎呀,我爸妈今天都在家,他们还以为我上学去了呢——我走了啊。”
芬子今年也读初三,估计和黑皮一样,很长时间没去过学校了。
芬子骑车走了,莫小强和石头也赶紧往家里狂奔。
回到家,在奶奶的唠叨声中,莫小强划拉完一大碗饭,赶紧上床睡午觉。
下午的课莫小强上得很无聊。
第一节语文课是写作文,他用十分钟胡乱写了一篇交上去,然后睡了半节课。
第二节课是地理,就让他痛苦了。初一的课本他基本上都过了一遍,现在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呢。地理老师是个干瘦的小老头,讲课全是重复课本上的内容,干巴巴地没意思,他听了几句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当他再次醒过来时,已经下课了,小米在等他一起回家:“刚才老师们进来置作业,你睡着了,我全抄下来了。”
回家路上,石头和小米都在兴奋地大谈最近一个星期以来发生在县城的打架事件,当然最重大的消息就是黑皮今天上午被砍伤。因为这事惊动了地区的领导,所以传得沸沸扬扬,中午时县城里大部分居民都知道了。
听了石头和小米的介绍,莫小强才明白,原来今天上午发生的斗殴事件是这个星期一系列斗殴事件的高潮。而这一系列斗殴事件,还要从上个星期日中午的那场接风宴开始。
那天,血猪请了黑皮和西城仅剩的几个老大级混子吃饭,请客的名义是为一个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混子接风。那个家伙也是在上次严打中被抓的,因为案子不重,家里人又托了关系,于是早早放出来。
一直以西城老大自居的血猪,便借机叫上现在西城的几个领头人为他接风。血猪想通过这次接风,实现一箭三雕的效果,一是正式落实自己在西城混混中的老大地位;二是形成一个规矩,让那些严打中被抓的混混,在出来后也承认自己老大的地位。第三是向东城人示威,西城被抓的混混就要一个个出来了,东城和西城之间的力量对比就要发生变化了。
现在西城没进去的老大,除了黑皮,都是血猪两个哥哥以前带出来的,所以对血猪的想法都表示支持,黑皮人单势孤,当然不会反对。刚从牢里放出来的那个混子,本来就没当过老大,当然也不会反对。
于是血猪的这顿饭吃很愉快,从中午喝酒一直喝到到晚上,气氛十分热烈,堪称是一场团结、鼓劲、胜利的大会。因为气氛好,兴致高,所一帮人喝得开心之余,就招来一帮兄弟,去把东城人开的一家旱冰场给砸了,作为这次大会小小的纪念。
当然,风头正盛的东城人也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接下来的一周里引发了一连串的斗殴事件:
星期一,血猪上班途中,被东城混子围攻,七八个人拿着棍子片刀追杀了他两条街,恰好老米出来遛弯迷了路,不想却正好遇上他们。老米马上捡起路边一根铸铁水管大吼一声冲上去解围,两人一番血战,才脱身逃走。当天晚上,血猪带人去报复,可是找了好几个东城混子常去的地方,也没找到围攻他的人。
星期二,血猪上班时叫上老米作伴,好遇事有个帮手。他上班的时候,老米就在铁厂的门房和人打牌。结果老米输了牌,很不高兴,把厂子的门房给砸了。
星期三,血猪轮休,叫了几个兄弟满县城寻仇。没想到落入东城人的陷阱,对方纠集了三十多人,将他们几个人围住一顿狠打。结果除了血猪伤得轻一点,几个人都住进了医院。
星期四,血猪找来老米、黑皮,带了十几个人找上门报复,他们在一家小酒馆堵住了东城的五六个混子,一顿棍棒将他们都送进了医院。
星期五倒是平安无事,但今天上午就发生了那场近期以来最惨烈、规模最大的斗殴。
两个不良少年说得唾沫横飞,满面通红,激动不已,恨不得当时身在现场,亲身参与这场让全县官民震惊的斗殴事件。
莫小强开始听着只觉得好笑,但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在这个民风剽悍的小县城,街头的斗殴事件就像后世足球赛一样,是大众娱乐的一个主要内容。那些斗殴场上的英雄,就是叱咤赛场的球星,是少年们心里的梦想,也是成年人饭桌上的猛料。在古城,这样的英雄人物总是层出不穷,代代不绝,江湖上倒处都是他们的传说。
所有的斗殴事件,都会有高潮有低潮。以往的经验来看,架打到现在这个程度就到了高潮,打不下去了。现在双方都有不少主力要不住进了医院,要不坐进了拘留所,要花不少时间处理问题,还要花很多治疗费用。十几天后他们出院,拆掉身上的绷带和石膏,会发现原来那种想要再打一场报复回来的情绪就没原来那样强烈了。再加上口袋里的钞票都换成了药费单,现在必须为生活来源问题考虑了,打架的事就要放到后面。于是打架的双方就会找个有点身份的人出来,看看是不是谁的责任大一点,赔对方一点药费。然后大家一起消消火,歇口气,休养生息,等上十天半个月,缓过气来了,再继续找碴打架。
在莫小强的记忆里,这一代的古城少年,在以后的三年多里,几乎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入到这种打来打去的游戏中去。只是随着时间的推进,斗殴越来越激烈,越来越血腥,规模也越来越大,伴随着这一切的,是这一代少年渐渐在斗殴中成长起来,逐渐形成了稳定的社会结构,渐渐有了地下社会的雏形,直到黑皮砍断小刀的脚筋,以绝对的力量优势为这个稳定的人际社会结构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四年后,当沿海的经济浪潮波及这个小县城之后,大家才发现这样打来打去,其实都不如赚钱好。于是大家都开始掉头去赚钱。
那时候,黑皮已经成为古城地下社会不可撼动的大哥大,他把从斗殴场上训练出来的组织领导能力用来纵横商场,一步步用各种半黑不白的手段,逐渐控制了县城的三成的娱乐业,一半的房地产,和县里两成的煤矿和七成的运输业,建立起了自己的黑色帝国。
莫小强不知道自己重生后,这一切还会不会按原来规律发展。
不过,他有自己的事要做,先是适应这个社会和自己现在的身份,然后在两年内挣到一笔钱,治好奶奶的病。最后找到阿梅,重新开始自己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