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跑到姐姐的家门口时,他看到姐夫也好像是刚刚进门……克华听到姐姐说了一句“你还回来了”,他也不管是说谁便推门飞了进去……他就这样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站在了大惊失色的姐姐和姐夫面前……“克华!克华!你……你咋跑到这儿来咧?!”杨秋华显然是大吃了一惊。她简直就不敢相信站在眼前的就是自己的亲弟弟!
“……你,你下得雨了去哪来……是不是有人打你了……”杨秋华紧张地追问着克华,同时又极不放心地看了看门外。
“不是。”克华有力地回答了一句。
“……饭送咧哇?”杨秋华拿过弟弟手上提着的那只往下滴水的饭锅问。
……克华点了点头。
“……快,快把衣裳脱下来。擦一擦,钻到被窝里暖和暖和。感冒了呀……我给你弄碗姜汤……你也是,不说送完饭早点回家,下这么大的雨你瞎跑甚了么你……妈知道不知道……冷了哇?等一会儿,喝上碗米汤。吃完饭我就送你走……今天我也要上夜班了。咱们一路,我送你……”杨秋华用被子把克华裹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一边叨叨着,一边下炕忙活去了。
克华裹着厚厚的被子像个不倒翁一样坐在火炕上,手里握着一杯热水……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身体尽管还在发抖打战,但是渐渐暖和过来了……他呆呆地看着地下的那些小板凳……英英不在,去二条五号咧……在俺家了……此时他内心仍处在激动和兴奋之中,不过,他很自豪……
杨秋华的家就和晋钢医院隔一条马路,属于晋钢尖草坪宿舍区。他们住的也是一排砖瓦平房。不过这里地势高,原来房子的简易墙又薄,冬天很冷。为了御寒,几乎家家户户都砌上了火炕。再就是晋钢供应职工烧煤便宜,差不多是敞开供应,职工们再或明或暗地偷拉点……有些家户就依照东北人的做法在后墙外砌上了一层火墙。向亦谭就在自己的房子后头加了一道火墙。他们家的面积并不大,不足二十平方米,还分成大小两间。他们住的是北房。小间靠北,冬天生火做饭夏天堆放杂物。大间南面能采光,一个火炕就占满了地下大半个地方。炕上铺着一张绿底红花油毡布,上面靠墙放着两个大红箱子,箱子上堆放着被褥和枕头……地下摆着一个红色平头柜和一个红色圆饭桌,连板凳也是红色的,门扇窗棱都是红色的。窗户上还贴着防震纸条。今天有些纸条已经被雨水冲掉了。雨水濡湿了里窗台……家里四面墙上到处贴得都是报纸。顶棚也是用报纸糊的。一张白纸卷成喇叭状套在灯泡上当灯罩,纸都烤成焦黄焦黄的了……火炕对面的墙上并排贴着四张全都是一样的毛主席像,其它几面墙上贴的都是红底黄字的语录画……此时克华把目光移到了姐姐的车子上……
姐夫的车子还在外头搁得了,他还要走了?下这么大雨……门后边有根火柱!唉,他家的火柱咋地还往家里搁了……
向亦谭在小间里不知道正翻找着什么,闹得一个大圆汽油空筒咣咣作响……
“唉,你把我的雨衣雨靴放到哪儿了?”向亦谭问妻子。
“……你不要走咧?”杨秋华忙得在屋子里来回小跑。“唉,你又要拿甚了?人家都是朝家里拿了,你可倒好,尽拿上东西给别人……你还有啥了?你不就剩下那一个黑鸟咧么,干脆也拿上给了人家算咧。”杨秋华的语调说不上是嗔,还是酸,连笑带怨的。似乎更像有点讨好的味道。
“这两天总站的学生光说要报仇血恨要往死里打人……我能走开……”
“……你还要回十中了是哇?”杨秋华突然停下来。
“学生们手无寸铁,他们能不害怕……总得有人给他们坐镇吧……”
“我是说雨停了,雨停了咱们把这平头柜和箱子拾掇拾掇,换个颜色哇……我想,我想漆成它淡黄的了么……你看了,你说漆成啥的好了?”
“……红的就挺好,红海洋嘛。为啥要整成黄的呢?”向亦谭显得有些吃惊。
“你看人家别人家都做新家具了,咱们没啦钱,换个新颜色也行么……我现在不知道咋咧,一看见歪红的就不舒服,就恶心……”
“你看见啥玩艺儿不恶心了?人家谁家不是红的……就你瞎折腾!你瞎折腾啥呀,好好的日子不过?!”
“谁好好的日子不过来?你还有脸说了!你成天不在家,让俺们母女俩担惊受怕……家里都快打成马蜂窝咧,你管来……还大男人了,连一个家都看不好!”杨秋华端着淘米盆子,站在地中央似乎显得很尴尬。其实她对丈夫还是有一种歉疚和负罪感的。毕竟他们现在还没有离婚嘛。
“你,你不要说了,你不也不在家嘛?”向亦谭还在小间里翻腾着。
“都和你一样,我还敢在家么……再说人家都拿洋灰抹地面了,你管了……人家家都是平平的,就是咱家圪哩圪瘩的,走上去踩得脚后跟还疼了……”
“都快离婚呀,还抹啥玩艺儿还……不行!现在没时间……等国庆节以后再说。”
“你要离你离去哇……等做完了你再离……向亦谭,你知道不知道现在连部队里都忙得给自己做家具了……你管甚闲事了!十中离了你还要不活了……”杨秋华显然是生气了,话声也高了起来。
“……这是运动,这是工作,谁不参加能行啊!”这时向亦谭已经找到雨衣和雨靴了。他又拿了一些零碎用品,把它们都放在了一个提兜里……他正打算要出门……杨秋华“啪”地一下把淘米盆扔在平头柜上,全身挡在了门口……
“是不是十中的大姑娘勾得你了,让你放心不下!”
“你说啥呢?”向亦谭看了看克华尴尬地笑了一下。“你再胡说,我扯你的嘴啊……”
“你敢……你不承认是不是?要不么,你没白没黑地往哪儿跑?一住下就不回来咧……你说,你是干甚去咧?”杨秋华没有示弱。
“……你往宾馆跑什么?你要是回来,我过了国庆节就回来。”
“我看你就死在外头算咧,还过啥国庆节了?”
“你回晋钢归队,我就回来。”向亦谭看着杨秋华。
“我是去上班了,你当我是去干甚个咧……谁像你了在外面扑死了……”杨秋华并没有领会了向亦谭多疑的猜测。
其实向亦谭早就听到了杨秋华点什么。他很警觉。他想到宾馆里去……无奈他太忙了,太负责了,似乎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他不得不把这点心思放下来,放慢了,等到以后再说……向亦谭推开杨秋华要去开门。“你起开,我要走了……”
“你不要走……我明天把英英领回来,你看看姑娘行不行?”杨秋华突然改变了声调,近乎恳求了。
“不行……我,我要走了。明天?明天……再说吧……英英哪一天也能见……”向亦谭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打定主意执意要开门走。
“啥把你勾得了,你非要走……今天你就是不能走……说成甚也不能让你走……要不我给宾馆打个电话就说我感冒咧请个假,我也不去咧行不行……”
杨秋华想的是自己到宾馆上班以后,他们两个人还没有一起在家里过过夜……这么长时间咧,除了不安全外,也怪不得他光往外面跑……自己不是也不敢把英英送到十三冶她奶奶家么,那儿也不安全么……今天他好不容易回来咧……明天下了夜班买点油条老豆腐,把姑娘领回来,一家人团圆团圆……也能跟他亲热亲热……然后拾掇拾掇箱子,换换颜色……以后再打磨打磨地面……
而向亦谭心中是一直放心不下十中的事,特别是那些学生……前几天总站的一个学生让十二中红旗的给打死啦……那还好说,是他去人家那里,他往枪口上撞……死了白死,工宣队可以不负责任。不过这件事闹得总站的学生人心惶惶的,影响挺大的……可是红联站学生的安安全全在你手里呀!你要是走了,出了事,家长问我要人,我怎么办我怎么向人家家长交待呀……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这么一点点局面不是就前功尽弃了么……再说今天下午还要开全校“活学活用”积极分子代表和入党积极分子大会,我哪能走开呀……这下雨天,最容易麻痹,人家最容易搞突然袭击。我不能离开,一定得回去……还得布置好会场,还得把好门……广播线也得安好……此时解湘萍大大的屁股和漂亮白净的面庞也一直在他面前晃动……等天睛了还要训练国庆方队……
……两人各有各的想法,谁也觉得自己想得对,谁也不让谁……就这样两人就在门前厮打了起来……
克华坐在炕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一开始他还没有在意,后来是越看越看不下去了……他并不知道夫妻之间谁对谁错的事情,他只是觉得不能让自己的姐姐吃亏……他站起来,想下炕……
“克华,你站住!你坐下。不用你过来……小心这二百五打住你……我的事不用你管!”杨秋华一边撕咬着丈夫,一边大声警告克华。
……克华呆呆地站在炕上一动也不动……他并不是害怕,也不是怕挨打。他心眼实,只是听了姐姐的话以后,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不过他希望姐姐和姐夫两个人赶快住手,都不要再打了……他没有哭,也没有哀求,对姐姐安慰他的话他也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我又不是小娃娃……厉害一点……等姐姐打不过他再说……他只是像看一场比赛那样看着他们两个人厮打……他相信姐姐不会吃亏……
……这个时候向亦谭一把就把杨秋华推倒在门后的墙上……杨秋华此时也已经是气喘吁吁的了,不过她的一只胳膊仍然还是地死死抠住门关子……向亦谭把杨秋华从门前推开后,见杨秋华的那只手仍旧紧紧地抓住门开关不放,他就拼命地去掰杨秋华的手……杨秋华渐渐感到自己的手臂有些麻木,有些抓不住了……她的大腿突然碰到了门后那根火柱!这时的杨秋华早就由商量、恳求、哀告、愤怒变成了一只发怒的狮子!她知道自己已经拽不住丈夫了。她怒火中烧,一下子就觉得向亦谭把她们母女把这个家给抛弃了!她此刻已经把向亦谭刚进门时的那种惊讶、喜悦、温存、讨好、歉疚和负罪感统统抛在一边……你是个甚东西了,干啥事么还光明正大的了?!你要脸不要脸了!她渐渐有些歇斯底里,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当她感到身后有一根火柱的时候,她丝毫也没有犹豫,抄起火柱就向向亦谭的后脑勺砸去……
“啊!”向亦谭一声嚎叫,一头撞开家门,发疯一般地冲进了雨阵……
……
屋里平静下来了……杨秋华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心情,她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她一边装出笑脸像哄小孩似的劝慰着克华并叮嘱他不要把他俩打架这件事告诉母亲,一边继续淘米做饭……不过今天使杨秋华特别感到意外的是,克华竟然没有害怕,没有哭!这就跟他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克华长大了,懂事咧……杨秋华渐渐感到了一种欣慰……姐弟俩吃完饭收拾完后已经快七点了。今天是阴天,天黑得早……雨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停了……
杨秋华领着克华出门时反手把那根火柱横插在了门关子下面,又锁上门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杨秋华是用车子带着克华走。等他俩走到人民市场门口的时候,杨秋华突然横穿马路把车子骑到左边逆行前驶……因为前面就是十中,十中大楼就在马路右面的边边上。只要站在楼上,马路上的任何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怕让向亦谭看见,更怕楼里朝外打冷枪。这种事以前发生过,所以她想尽量躲得这座楼远一点……
他俩骑到解放路往府西街拐的口口上时,克华说啥也不让姐姐送了……杨秋华见府西街上亮着几盏路灯也放下心来并叮嘱了弟弟几句就独自赶往宾馆上班去了。
……和姐姐分手以后,克华没敢耽搁提着饭锅赶紧往家走。他一走进府西街就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两个人影和自己朝着同个一方向前行……一个个高一些,是个男的,比较模糊,他没有印象。那个低的是个女的,身影清楚,他觉得挺熟悉,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