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治。县城附近一座三进深的大院子……花池……白梅花……
“……呀,你们快打完咧么……”李道常端着一缸子茶水走过来说。他在寻找阴凉地。
“我们连中午都没有睡觉。”余柯真刚抹完一块煤糕,他拿起模子半抬着头说。
“你们打了多少块咧?”
“……八百多块了吧……”严罟篁说。他吃力地用泥子压着摸角。
杨忠奎端着一锹锹的煤泥,在煤泥堆和抹煤糕的地方来回不停地小跑,就和一头上了套拉碾子的马扇驴一样……一路汗水……周武兰……穿着那件白短旗袍……她在浇花……兰子回眸一笑……
……从早晨到现在他们三个人已经打了八百多块了,岳大鹏让他们打一千块。其实其他参事也是三人一组,不过每组只打五百块……筛煤。搀土。担水。闷土。和煤。打煤糕。中午吃饭前闷上土,放下碗就和煤,再接着打……他们三个人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你看老杨就和个小伙子一样,跑得挺欢……他也不累!”李道常站在墙阴下吹着茶沫,惊讶地说。
杨忠奎好像是听到了,又似乎像没有听到,他只是转过脸对李道常笑了笑,仍旧是来回小跑着……腊月的那个早晨,武兰端着尿盆朝自己走来……他没有看清她的脸……
“唉,老杨,听说你闺女调到迎泽宾馆上班咧,是不是?”李道常就是那个揭发严罟篁两口子亲嘴的参事。
……十四五岁的女儿秋子爬在自己身上撒娇揪胡子……“不知道,孩子们没跟我说过……”杨忠奎仍旧跑他的煤泥……
“听说很能干……小的时候也没看出来……”
……那年秋华到农村劳动,偷了山药蛋受到学校点名批评处分以后回家痛哭……
“女婿也不错。听说还是一个头头咧,工宣队长……”
……秋华跟他说离婚的事……离啥了,凑和地过罢。走一家不如守一家。你看现在是啥时候……小向脾气也不好,啥也是不管不顾的,要吃亏的……
“老杨,你知道哇,唐朝有个杨贵妃,现在迎泽宾馆里也有一个杨贵妃……”李道常的脸笑成了一团。他没有用正眼看杨忠奎。
……周武兰和他在白梅树下拥抱……亲嘴……武兰家的厨房……她躺在麦草上……
“……你有一个好闺女,你愁啥了,要是我就去当国丈去咧……你看你那啥样子了,还给人家闺女丢人了……”
杨忠奎一下子怔住了。他似懂非懂……周武翔拿着斧头向他追来……他惊恐万状,夺路而逃……他手里端的一锹煤泥“哗”的一声全撒在了地上……
“老李,你不要说咧,老杨今天累咧……”余柯真有些着急地说。
“……哈哈哈,老杨不说咧,你打你的煤糕哇。”李道常说到这里踱出了墙阴,向他的煤堆走去。忽然他又转过脸来朝着杨忠奎诡秘地说了一句:“你等着哇,下一次打来电话就让你回家呀……唉呀,咋就没人给我打电话了……”
这一下杨忠奎听懂了。他猜到了女儿秋华在宾馆里干的事……周武翔在白梅树上挥斧乱砍,一片狼藉……杨忠奎一下子就和让雷打了一样,浑身酥软,差点跌坐在地上……他又看到了武兰……此时他突然想到这一切的一切都来源于自己,都是自己做得孽……他想抬手扇自己两个嘴巴,可是人多,他没敢动手……此时武兰和秋华光着身子的形影相叠加于他的眼前……他恨自己,他恨自己给武兰,给家庭,给儿女们带来的不幸和耻辱。他觉得他愧对祖宗……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他这一辈子已经是毫无价值了……本来心高气傲,一向自视甚高的他此时一下子被彻底击毁了……还有啥活头,真不如死了算啦……剩下的一点时光,他浑浑噩噩地跑完了煤泥,机械般地收拾完煤渣和工具。洗涮。吃饭。睡觉。头脑里反倒什么也没有想,一片空白……此刻他躺在地铺上,圆睁着两眼,一动也不动……他在寻找死的时机和方式,这个想法他在听懂李道常话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
他突然想起了小儿子克华!他咋办……上学?流浪?做小买卖?他能吃了那个苦……哪来的本钱?他妈连自个还顾不上哩还能养活了他……原本是想让他上学。学科学。学医生也行呀,一辈子不愁饭吃……他也聪明。不要走我的路……可是现在闹球的孩子们不能上学……谁又能有什么办法?由他去吧,儿孙自有儿孙富……不死?不死怎么见克华,怎么见秋子,怎么见武兰见人……你还能干啥?!
……上吊。顶棚是纸糊的。太软。不行……跳河。去哪儿跳?看得这么紧。再说也出不去呀……割脖子。割腕子。可是没有刀子呀……像人家一样用筷子捅鼻子哇!太疼。下不了手。万一手一软扎不到脑子里,死,死不了;活,活不了,不死不活的活受罪哪咋呀?谁伺候你了……干脆,还不如摸电门去了!也快,一下到完咧还……就这的罢,不能让人看见……岳大鹏今天值班,就在桌子上睡得了……千万不能闹醒他……杨忠奎就像盘算着一场战役企图或一件什么工作什么事情似的,非常从容冷静地筹划着自己的死亡……他想好以后,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父亲和母亲的身影。同学的身影。战死的士兵。于二孩的身影。凋残的白梅树……又平静地在他眼前过了一遍……他没有痛苦,更没有悲哀。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是要去死……倒是像要去做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一样……
……他穿好了那件睡觉前就放在枕头下的灰凡尔丁布中山装,静静地从余柯真和严罟篁两个人痛苦扭动的身体之间抽出身子,登上那双黑斜纹布底老头鞋,丝毫没有犹豫地就朝北窗根悄悄地走去。那里有一个电闸箱。他径直朝电箱走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脚步轻松而敏捷,就像一条盘曲着身体寻找黑暗的蛇一样……真是天可怜见的,也不知道是老天爷可怜杨忠奎,还是杨忠奎命不该绝,就在他刚想伸手去打开电闸箱时,突然惊动了一只正在箱子上嗑吃食物的大老鼠!更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只大老鼠“嗖”的一下就窜到了窗台上,随之两三个广告和墨汁瓶子便平平啪啪地砸到了地上……
“谁?”突然一下子从桌子上坐起一个人来,随之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便循声射来。是岳大鹏!
杨忠奎惊了片刻后,他借着手电筒的光急忙就去取电闸箱上那把平时并不锁紧的锁……他有点慌乱……
“杨忠奎!你不许动!”岳大鹏又是一声大喝。
杨忠奎顿时呆在了手电筒的光圈内……此时不知道他是害怕岳大鹏,还是害怕死,还是生的茫然弥漫开来,窒息了闫王爷引路的鬼火,总之他是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了……直到岳大鹏迅速地扑过来,把他拖到地铺上按倒他并吩咐惊恐万状手足无措的余严二位守住他后,他这才似乎有了点知觉……不过他并不后悔和后怕,更没有抬起手来要打自己嘴巴的念头……
其实岳大鹏是知道昨天下午李道常挖苦杨忠奎这件事的。他很解气,好像李道常的这几句话把他受到的委屈和侮辱一下子全都发泄完了似的。他暗暗感到满足和痛快……鲁迅不是说,揭露阴谋和谣言的最好办法就是公开事实的真相么……
他也注意到了杨忠奎神情的变化,却没有十分在意。今天他值班,他觉得自己有充足的时间来注视杨忠奎。他看着杨忠奎,就和兴奋地看着一只被夹子夹住已经奄奄一息的老鼠一样。他并没有要出事的预感。他轻轻松松地去睡觉,尽管他睡不实……倒是那一阵响动,倒是杨忠奎自杀的行动确实让他吃了一惊。他一看到杨忠奎在电闸箱跟前他就知道他要干啥了……他想要寻死了?他这是干甚了!是俺们对他不好,还是……就为那几句话?!
他想骂杨忠奎几句……你要死,到外面死去!你死到俺们这儿算啥了们!你让俺们咋交待了!不行,你不能在这儿死……你就是想变天想算账也到外面去……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这是负隅顽抗,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你想干啥了?让俺们丢人现眼!你真是一条冻僵咧心还不死的毒蛇……岳大鹏是有点气愤,但又没有十分动怒,从内心深处他倒是觉得有点可笑……死不死活不活的,阶级敌人就是这,总是用反革命两手对付你,你也就得用革命的两手来对付他……你倒想得好,一死了之,让俺们背黑锅,威胁俺们了是不是?让我得罪核心小组的人……不行!要死你也死到外头去,俺们这儿可不是给你收尸的地方……时间长咧,也不能再让他在这里头住咧。夜长梦多,还是先让他回家去哇……他的问题再批判也就是这咧,又没人揭发,狗急了还要跳墙了。时间长了,说不定他还会给你出点啥事情!你咋交待呀……没啥意思咧。先看住他,等他心情稳定下来,找个理由,打发他回家哇,以后再说……事情凑到今天这一步,岳大鹏也只好打消了对杨忠奎再进行一次惩罚性批斗的念头。
杨克华一个人走在房山府的夹道上,此时他已经超过了严罟篁的老婆,心里一阵暗喜。他就有这么一个脾气,就是每次送饭都要赶在余严二位家属的前头送到。如果他落在后面,回来了就要跟母亲哭闹一场,嫌她把饭做迟了。谁都哄不下。有时候闹到最后母子二人都要大哭一场……这一来倒是闹得宋淑卿每天中午早早就把饭做好了,专门等儿子克华玩耍回来去送饭。克华呢,也掌握好了时间,他也知道那二位的家在房山府宿舍离参事室只有六七百米远,他估计着时间等差不多了就赶快跑回家提上饭锅就走,到了房山府小道上正好碰上她们二位老太太从宿舍大门口出来!时间之准确,速度之快捷,令他们老少三个人都惊讶好笑。就这一点,余严二人就多次当着克华的面对杨忠奎说,这小子有出息将来能做大事情……可是今天到现在克华连余柯真老婆的影子还没有看到,他心里想她是不是已经走到前头去咧?心里一急,他又加快了脚步……今天的饭做得不迟呀,走的时候也正好呀……咋就没啦超过她了?刚才在地摊摊跟前又没啦咋耽误赶紧就走……是不是人家早就走咧,现在正在参事室里歇凉凉了!这时他感觉到天有些阴暗了,不像刚才那么晃眼了。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刚才还是耀眼湛蓝的天空,此时也不知从哪儿赶来的大团大团的乌云正在他头顶上奔走聚集。这些乌云似乎是在和太阳做对,成了地上的人们躲避光热的巨大屏障。空气也有了些微微的凉意,不过还是闷热闷热的……克华擦了擦汗。不行!非撵过她不行!他这样想着不由地又加快了步子……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小跑起来了,饭锅里的煮疙瘩碰击着锅壁发出轻微的“平平”声……等他赶到参事室后,才发现余柯真的老婆还没有到,他今天又是第一个先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过还没有等他喘足气,他就感觉到今天这房子里的气氛和往常不一样。余严二位和那个值班的监管者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父亲平时坐的那个地方没有人,余柯真和严罟篁正低着头紧张地在写着什么。克华向东南墙角望去,他看见父亲此时正蜷缩在地铺上,嘴里好像还发出一种听不清楚的声响并不时地扭动着身体……他想走过去,可是他不敢。他看了看那个监管人,似乎是在征求允许,但那位监管者根本没有让他过去的意思。他只好站在原地看着父亲……那个监管人仔细地检查完饭锅后,才绷着脸对他说,回去跟你妈说,以后送饭送点白面,不要老是煮疙瘩。你爸爸这两天胃有点疼想吃点好消化的,回去跟你妈说啊……克华不敢抬起头来正眼看这个监管者,也不敢吭声,只是点了点头。他也没有勇气去再看看自己的父亲。其实他并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不愿意看到父亲的那个样子!他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他拿上替换用的饭锅正准备要走,东南角地铺上传过来的那个微弱的声音叫住了他。
克华看见父亲非常吃力地爬起来,嘴里还不住地哼哼,脸上也浸着汗水,趿着鞋锅着腰向他走来……
“你不要动……不要过去,有话我给你说。”那个监管人冲着杨忠奎吼道。
“……我,我给小孩子说,明天给我拿两瓶胃得宁来……”杨忠奎看着人家战战兢兢地说。
“那你动啥了!有话我给你说就是咧你动啥了动。”监管者转过脸来冲着克华说:“明天拿两瓶胃得宁来,知道咧哇?”
“知道咧。还拿不拿牙膏?”克华丝毫没加思索就脱口喷出了这么一句。
“不,不用拿……”杨忠奎赶紧无力地摇了摇手。
“就这些事哇……好,你走哇。”这个监管人把克华支出了大房子。
……
……走在路上的克华并没有再想什么,他只是想赶快走到那个摆地摊的跟前,听听他还要说啥了。刚才他送饭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人民市场门口摆得个地摊摊。那个摆地摊的好像刚大声吆喝完什么,这个时候正蹲下来和一个中年男人低声耳语……克华贴近一看,原来这是个卖搪瓷药片片的地摊。不过这种地摊大多是挂羊头卖狗肉卖狗皮膏药的。摊摊的地布是一块白色的粗斜纹帆布,上面写着“搪瓷补胶”几个大字。布上排放着红白黄绿粉等五颜六色的药膏片片,还扣着几个茶缸和洗脸盆,旁边还放着火柴盒和一个电石缸子。地摊摊跟前围着一堆人。那个做买卖的吆喝完人们并没有买他的药膏子,不过也都没有走开,倒是他的悄悄话引起了大家的强烈兴趣,人们都低下头来弯着腰听他讲……只是戳进去”“磨擦”“姿式”这几个词让克华听到了。克华挺好奇,他本来想再听下去,可是心里急着要送饭,他没有敢再多听,匆匆一瞥就走了。
……此时他又走到这个地摊摊跟前。他并不是对那些个补搪瓷的膏药片片感兴趣,他只是觉得那个人的悄悄话挺新鲜,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所以特别想听听。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些话可能和那个事有关系……克华是个天生好奇的人。他对啥事情都好奇,都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要是他没有听过没有看过的事,他总要想尽办法打听清楚问个明白,所以二条五号的大人小孩都说他耳朵可尖了,啥事情也能听见也能知道了……走到跟前克华才看清了那块地布上还用红黑两种颜色写满了字。红字在外形成了一个四方框框,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依次是“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要节约闹革命。”“要斗私批修。”黑字在里,是小字,为横行,从前往后念是“本药胶经本人三年研究,只要将药膏涂抹在破口残瓷处,待其干硬后,任凭火烤敲震绝不掉瓷,并且还美观大方,给人完好无损的感觉,比锡焊还经久耐用。一片在手,使用简便,不用求人。凡搪瓷锅碗飘盆勺壶缸杯大小器皿一律适用。快快购买,勿失良机!”这个时候那个摆地摊的正在电石火上烤着一个刚刚抹好药膏的脸盆……
起风了。人民市场门楼上插得红旗由静而动,呼啦啦地挺了起来,就像人一样兴奋地扭动着。地上的碎纸片和树叶也奔走呼叫,或密密地围着圈旋舞,或分成团伙扑打着人们的脚踝和胸背……也许是风起云涌吧,云层像堆在天上的硫酸罐子一咕嘟一咕嘟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往地下倾倒。它们之间还挤得紧紧的密不透缝,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空气又闷又热,人们不时地抬头往天上看。要下雨了!肯定是暴雨!骑自行车的和步行的都加快了速度,有的就和跑起来一样。也有人开始离开地摊了。不过摆地摊的看起来并没有要撤摊的打算,他这个时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在加强着他要人们留下来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