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醒来,克华和社平就站在纸箱厂门口为这一天做安排了。
“白壳,咱们先洗澡,下午再到广场去哇。”
“那咱们多会去看电影呀?可是两点多的电影。”
“咱们明天再看哇。”
“不。明天我还有事了。到俺姐姐家去呀。”
“那你从广场回来再洗澡,回来晚了,你不送饭咧?”
“今天我下午才送饭了。”
纸箱厂门口常年排放着几十桶玻璃胶,天气一热,这胶水就往出溢。有时候还要流到地下,纵横交错,形成数十条细细的胶水河,然后再汇集到低洼的偏僻处。这些色泽晶亮略带香味的胶水河便成了小孩们常来玩耍的好地方。
这时社平和克华每人占着一个胶桶。他们一边用小刀刮着胶水,一边不停地在桶盖上搓着揉着。不一会儿,两个人手里就都有了一个玻璃胶球。软软的,粘粘的,又亮又滑。两个人越捏越来劲,都开始比赛了,看谁捏得又快又大。十几分钟后两人手里就都有了一个拳头般大小的玻璃胶球。
“你看这圆蛋蛋像啥了?”
“像个电灯泡。”
“不,像个馍馍哇!”社平两眼发出一种奇异而又空幻的光彩。
“噢,就是像个馍馍。”克华高兴地说。“俺妈今天蒸馍馍呀。”他把玻璃胶蛋蛋拿在鼻子尖底下闻了闻,好像要一口把它咽下去的样子。
“舅舅——”此时三岁的向文英飘飘忽忽的从胡同里跑出来,嘴里还不停地叫喊。
突然,他们谁也没有看见一辆满当当的大卡车不声不响地从北向南急驶而来,差点轧了正跑到街当中的向文英。
“你泼死了!”司机大喊。
“谁家的娃娃了,没人管咧。”
司机紧踩油门,一个紧急刹闸,车头歪到了一边。他伸出头来,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后面的三四辆车也都跟着紧急停车。这些车上满满当当的站着都是人。每个人都头戴柳条帽手拿长矛子,工作服上都印着“十三治”三个字。由于突然停车,车上的人便都像水草一样来回摇摆了几下。一阵喧叫之后,这几辆大卡车又急驶而去了。
“你找死了!”克华瞪着向文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口突突突地跳着。“你泼出来干啥了?”
“差点轧死你!”社平也惊恐不安地说。
向文英嘴里不知道咬着什么东西还没有咽下去。刚才虽然受了些惊吓,但她还是满不在乎地愣愣地傻笑,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轧死你了,看你明天昨回家呀!”
“舅舅,姥姥叫你了。”
“叫我干啥?”
“我不知道,你回家哇。”向文英此时好像没事人一般也学着去抠她身旁的胶桶。
“白壳,今天英英要是轧死了,看你咋跟你姐夫说呀!”社平像是有些幸灾乐祸。
“滚球开哇,你不能跟俺妈说啊!”
……
“唉,你到底是去不去了?要不了……”
“谁说不去来?咱们先回家看看俺妈有啥事了。要是没事,咱们再走。要不了你在这儿等我的,我一会儿就出来咧。”克华用手掂了一下玻璃胶蛋蛋。
“你快点啊,我在这儿等你的。”
克华领着英英回到家,见母亲也没有说什么事,就瞪了小外甥女一眼。“你以后不准满世界跟着跑啊。”他看了看表。“妈,我跟社平洗澡去呀。”
听到儿子的话,宋淑卿只是把头抬了抬,她看着克华说:“英子,来跟姥姥拽线线来。”
克华也知道妈妈的意思是,你早点回来,不要瞎跑,街上乱哄哄的。克华把玻璃胶蛋蛋放到口袋里,觉得压得太沉,又拿出来。他用手掂着,走到里屋,哪也找不到个放处……他怕英英给他玩丢了,就又从里屋出来。他不知道该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他从家里出来又站到厨房里。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等听见母亲穿鞋下地的声音后,慌慌忙忙地把胶球蛋蛋往案板上一扔,撒腿就跑了出去。
……
木片厂传过来“哧啦哧啦”锯大木头的声音。克华他们从记事起,就知道这木片厂门口每天都在锯木头。一个凉席棚子里一根大木头绑在高架子上,上下两个人拉锯。以前的两个人是两派的,谁也不尿谁,光吵架。一个在上面骂,一个在下面吵,什么也干不成。后来就换成一个组织的。不过现在这两个人也是磨洋工,三天两头也锯不开一根木头。光见他俩坐在那儿抽烟喝茶说闲话……高架子底下到处都是锯沫堆,就像一座座小山包一样。
从粗大的木头里散发出来的有点像肥皂味一样的腥气飘进每一个过路人的鼻孔。“这石灰坑里前几天挖出一个死人来。”社平看着税务局和木片厂中间的一个淋灰坑说。
“那人是叛徒。自杀的。”克华有些瞧不起的口气。
“那人还穿的一身军装。”社平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白壳,你跟你姐夫要军帽来没有?”
“要来。”
“他给不给你找了?”
“找了。”
“甚时候了?”
“他说,快咧。”克华追问了一句:“你爸爸给陈主任开车了,还要不下一顶军帽?”
“我不敢跟他要。我让俺妈跟他要,他俩就吵架……不行了,我就抢呀!”
“你要新的了,还是旧的?”
“啥的都行。只要帽沿下有缝的一块的就行。”
“那代表台湾还没啦解放,是哇?”
“嗯,他们说等解放了台湾就没啦咧。”
……
他们快走到开华寺的时候,一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浅颜色大轿子车迎面开过来。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人们争先恐后地躲避着,谁也不敢到汽车的跟前去。只有一些半大小子好像围随着英雄似的毫无表情的跟在车后面。偶尔也有些胆大的只是快速地往车窗里闪上一眼,然后就又马上低下头远远地躲开了。
社平和克华也在人群当中,他们两个人因为没有见过这场面,觉得挺奇怪,就莫名其妙地抬起脚跟来往车里面看。他们从那些半拉半开的窗户上望进去,看见车里坐的都是些头戴钢盔身穿军装的小伙子。有些小伙子挺像个中学生。更让他俩大吃一惊的是车上的人每个都抱着一件长武器。社平看见的是轻机枪,克华看见的是冲锋枪。他们每一个人都表情严肃身姿笔直地坐在那里,也不见他们交头接耳,看上去他们就好像是一班去执行什么重大任务的军人一样。
克华他们也不敢多看,更不敢跟着车往前走。
“那是十二中红旗的。”轿子车走远后,才有人指指点点地小声议论着。
噢,这就是让太原人闻风丧胆的市十二中红旗战斗队!
社平一听见说是十二中红旗的车,就来劲咧。“唉,全是崭新的机关枪!”
“还有冲锋枪了哇?!”
“……你敢叫唤,端起枪来嘟嘟嘟嘟就扫你一梭子。看见决死的就往死里打!”社平就像自个夸自个一样得意地说。
“他们是哪一派的?”
“红联站的。全都是市革委的子弟……×他妈,不是学习好的还不要了。全是三好学生!”
“我还没啦见过了,好人还带钢盔了?”
“你还没啦见过了哇,人家全是光头!钢盔全是崭新的,子弹打不进个。”
“全太原,我看就数红联站最厉害了哇!”
“人家加入还要宣誓了。那像……蛋蛋他们还学人家了。”
“那是谁给的他们枪了?”克华有些不安地小心翼翼地问。
“警备区的。蛋蛋说的。”
“他们没啦小手枪?”
“不知道。以后看见他们远点啊,要不了,嘟嘟嘟嘟一梭子……”
社平端枪扫射的姿式吓了克华一跳。就从这以后,克华这一路上都是提心吊胆的。
不一会儿,他俩闻到了浓浓的稀硫酸味。这种味道就像烂白菜帮子的臭味一样,也像从长年不用的地窖里弥漫出来的味道一样,特别刺鼻呛人!克华在八中南楼的工事里就闻到过这种气味。其实这是从印染红袖章的作坊里弥散出来的味道。这个作坊就在卖元宵的老鼠窟窿后边。作坊里边并不大,门口挂满了印着各种“战斗队”“兵团”“联络站”等字样的袖章和红旗,而且这个红色的旗阵延伸垄断了老鼠窟窿的大半个胡同,胡同两边的墙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这种造反派别的标识物。
社平和克华跑进了胡同对面的公共厕所。社平马上点着一根烟,迅速地吸了一口。然后他悠悠地吐出烟圈,狠狠地骂了一句:“真臭!差点把老子呛死!”克华看见他把一个“白兰牌”烟盒扔进了便池。
“你大姐和俺姐夫都是红联站的。”从厕所出来后,他们继续往前走。两人沉默了一阵。社平只顾抽烟,还是克华先打破了沉默。
“你姐姐原先也是红联站的,谁让她叛变来。‘反戈一击"球了。”社平朝前边啐了一口唾沫。
“你爸爸不是红总站的?”
“谁让咱们院都是红总站的来。可是俺大姐的事,俺爸爸从来不问。”
……
“唉,你家来了个山汉,光跟你大姐吵架是不是?”
“那是俺舅舅。”
“他的腿咋咧,是不是有点拐?”
“我不知道。唉,俺舅舅拿来的那饼子,可好吃了。你吃来没有?”社平向副食大楼的厨窗里望去。
“我吃过咧,你妈给我来。可薄了!玉茭面做的哇?以前都没啦见过。”
“那是拿勺勺摊成的。俺妈还学来,她学不会。你看,那么薄哇,还能叠起来了;往口袋里一装。”社平把空手往口袋里一插,一张圆脸被柳巷十字口的大型语录牌映得通红通红。
“咱们喝豆粥去哇。”他俩快走到认一力时,克华对社平说。以前,克华和周奇走到这儿,周奇总要叫克华进去喝红豆粥。两毛二分钱一碗。红稠红稠的,真香!服务员还要给你撒上点白糖,可好吃了。这在当时,对每个少年人来说,确实是一种难得的美味,也是一种奢侈品。他们每次去广场,都要路过这里,其实就是让这一碗红豆粥给馋的。以后克华就是一个人也要专门从这里走,就是为了要进去喝那碗红豆粥。今天他和社平还是头一回路过认一力,他也就把他和周奇的这个秘密告诉了社平。
“走。正好,俺大姐走的时候给了我5毛钱。买了一盒烟,还剩两毛捌,够咧哇。”社平又一次兴奋起来。不过社平这个人从来没有愁事情,就好像跟没有心肝脾肺一样。他不像克华,遇上一件事老是沉甸甸地往心里落。
“你大姐回十中咧?”
“噢。九大以后,工宣队的说,一家一半,她就回去咧。”
“还是俺姐夫他们说了算哇!”克华这时才觉得自己的眼睛是在朝前看。
“你姐夫不说,俺姐姐也要去了……她老嫌俺舅舅吃的多了,就好像跟没啦吃过白面的一样。”
“那农圪懒没啦见过白面哇!”克华话音刚落,两个人就都叽叽嘎嘎地笑开了。
“她不愿意看见他。俺妈说她是臭小姐,三年不认爹和娘。你愿意看谁就看谁去哇,你走哇。扑死去哇,反正你也不愿意在这个家里呆……俺姐姐说咱们院里的男娃娃们可讨吃了,光看女的。她就回个咧。”
“她说谁了?”
“不知道。”
两个人从认一力出来,然后从人民公园拐进了五一广场。
刚才他们看见人民公园的湖床湖底让挖了个乱七八糟,路砖也扔得到处都是,把那个挂着六十一个叛徒材料的宣传栏挡了个严严实实……社平和克华正在为这件事争得面红耳赤,就看见省歌舞团楼房上有人朝广场的方向张望,也有人从他们身后不断往广场那边跑。他们两个一开始还弄不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身旁人们连跑带紧张的催促声中,他们知道前面不远处又发生了武斗。一想到是这事,他们俩也立刻兴奋紧张起来,马上就随着人们朝前面跑去……
等他俩到了广场主席台后面,那里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有人说,决死的已经戒严咧……他俩就凭着人小个头低像鱼一样在人群里摆动着身躯。不一会儿俩人就浮到了主席台下面的马路边边上。克华先到,他还没有站稳,光隐隐约约地看见对面并州饭店楼顶上有几个人在走动,一杆红缨矛子枪就朝他杵过来……一个刚才他俩在纸箱厂门口看见的带柳条帽的人叼着一根烟朝他狠狠地压过来,嘴里骂了一句:“滚开!再挤老子捅死你!”说完好一会儿,那人才把矛子枪挪开。
克华吓了一大跳,心口“咚咚”地跳个不停。社平一把把他拉出来,告诉他武斗在并州饭店楼上了,这儿太远看不清。说着,他又向北一指:“南站那儿有一条小路一出去就到了并州饭店北面咧,正好看见。”说这话时社平也是磕磕巴巴的。
克华懵懵懂懂地跟着社平跑进一条小巷,这儿以前他也没来过;又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跑出了这条胡同。一出街口,就看见并州饭店大楼顶上有人用皮带木条抽打一些在楼下面根本看不见的人……抽打声,叫骂声,哭喊声,求饶声响彻云霄,直让人牙齿打颤,不寒而栗。两个小孩子站在那里浑身直打哆嗦。
“你妈,决死的,打死老子咧。”这是从楼上滚下来的声音。
“你还敢骂了,朝死的打!”这个声音显然挺展脆爆一些,楼下听得真真切切。
啪。啪。啪。“哎呀,妈呀!”梆。梆。梆。
“不敢咧!饶了我哇。饶了我哇。我又不是头儿!”
“不是头儿,你来干啥来咧?”
“打!打死狗的。拿枪朝脑袋上砍那狗的。”
“我叫你——们……呀,不敢咧……爷——,呀……”
“这球是头上破咧,流血了……唉,装死了哇?”
“装死也不行。打死了就往下扔……打死一个少一个。”
梆。梆。“头儿,你打哇。我打得手都疼了。”
“笨蛋,吃去哇。来,给我。我打!”
啪。啪。啪——
“我刚才听见人们说,十二中红旗刚走,决死纵队的就来咧,是从西米市青年路那儿绕过来的。就是刚才咱们见过的那些人。”社平低低地说着。
突然从他们身后传过来一个声音:“小鬼哪能斗过老鬼了。肯定是出了内奸咧。”
“到底咋地回事了?”身边又是好几个惶急的声音。
“兵团和红联站在楼上开会了,听说要报复"四·一四"那一回了,还让十二中红旗的来做保卫。不知道咋让决死的知道咧,还是让人家给包了饺子咧。”
“刚才听见戒严的人还说,看见那些头头们就往死的打。”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大楼墙上刚刚刷出来的大标语:
打倒袁震!打倒刘陈刘!
保卫四,一四革命成果!
破坏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绝没有好下场!
保卫九大!保卫省革委!
……
人们正在议论纷纷,突然从大楼顶上摔下来一包黑乎乎的东西……“炸药包!”
不知谁惊呼了一声,人群“轰”地一响就四散逃开了。社平拉起克华也赶快朝回家的方向跑去。
……
太原的夏天就跟山里面一样,早晚两头凉快中午热。早晨干凉,有时候还刮点小风。到八九点还热不透,女人们还要把长袖褂子穿上。到了晚上,那股燥闷劲才能被一整天的吵吵嚷嚷声给撵跑了。不过干热濡湿的空气仍久久不散,一直要到人们睡去之后才肯悄悄消失。中午的天气,那就是一个字,热!虽然房檐和门洞洞里的阴遮很重,大人小孩们也都爱往那儿坐,可就是没有一点风,干热干热的。人们就是什么都不干,也是一个劲地流汗。再加上听半萍舅舅说的“来太原的路上,在子洪口子那儿,不知道是哪一派的光往客车里打子弹,死了好几个人。我就是拐着一条腿爬过玉茭地到了太谷城才又坐上车来到太原的”这些话,二条五号人们的心里更是郁热浮躁,惴惴不安,因为他们都知道不知道哪一天自己的家人也会遇上这样的事……
杨秋华正蹲在大门洞洞底下擦车子。
这是一辆女式26型的飞鸽自行车,刚买的。杨秋华很仔细,弯梁和后衣架上漂漂亮亮地缠了一圈黑胶片相纸卷。要知道这东西在当时是很不容易搞到手的,大多数人都用的是塑料布。车把上也套的是红塑料带穗套子。她还把车座往高拔了拔,整个车子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一头小黑骆驼……她很惬意地擦着车子。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智斗”中的段子。
“小秋,刚买的?”邻居们走过时都要顺便问一句。
“刚买的。”
“多少钱了?”
“一百二十二。”
“不要券!?要不要券了?”
“咋不要了,3个半。”
“你从哪能弄上这么多券了?给咱们也弄几个!”
“看你说的,我从哪给你弄券去呀!我想买缝纫机还没啦了。”
“那你那车子是咋买上的?”
“宾馆里分配的。人家都有咧,就让给我咧。”
“你可真能干了!”人们羡慕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