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加索山脉和中西伯利亚高原形成的冷空气正越过巴尔喀什湖和贝加尔湖,形成一股较强的高空气压,在未来二十四小时内影响我国西北和东北地区,预计气温将下降5到10摄氏度。另外,华北和西南地区也将受到这股较强冷空气的影响,气温将普遍下降。请各有关部门做好防风保温的各项准备工作……”
这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天中午12点半用记录速度播出的气象预报。
克华每天中午送饭回来都要一边吃饭,一边等着一点钟广播里教唱样板戏。本周教唱的是《红灯记》里李玉和的“临行喝妈一碗酒”。克华特别喜欢听这一段。时间一到,他把碗一推,站在凳子上,头贴住广播盒子就认真地一字一句跟着学唱。
三月初,克华他们接到学校通知,说是为了庆祝九大召开,所有学生都得返校,为大游行做各项准备工作。像他们这样算是已经毕业的学生也得回去。要人人庆祝,个个宣传。他们上午到学校,老师给读读报纸社论,下午就制作标语牌,给低年级的同学打煤糕。不过,他们还得每人替自己制作一个忠字型的纪念章和一朵大红花。这几件事情做起来并不麻烦,时间也很充裕,所以他们在学校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玩儿……克华因为要送饭,中午放学时,他总是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学校,快步往家跑。一回到家里,拿起妈妈给他准备好的饭锅饭盆就走。他生怕在路上遇到同学,尤其怕有人问他去干什么。他总是低着头赶路。每次走出家门,他都有一种恐惧感,怕有人追着骂他打他,他就想快快送完饭就回来。一回到家他就放心了。就这样,仍免不了有些半大小子拿东西砸他,砸他的饭锅。其实他快快回到家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跟着广播学唱样板戏。广播盒子一家一个,是去年安的,每家出了两块钱。盒子底下吊一根长线拉开关。杨家就把它安在西墙毛泽东像的旁边,下面就是他们家吃饭的桌子。
“……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广播盒子里传出深沉圆润舒展的唱腔。宋淑卿在院子里和邻居们聊天。
“爹——”广播里传出李铁梅的哭叫声。
“唉——!”院子里响起解社平大声答应的声音。就好像是在那儿专门等着一样,每到这个时候,他总要大声答应一声,惹得院里的小孩子们跟着他一起起哄。金惠莲咬牙切齿地骂几句,大人们也趁机笑一笑。
克华不理睬院子里的喧闹,仍旧一字一句跟着唱。
“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奶呀奶分忧愁——”克华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动作来,脚下的凳子也跟着晃晃悠悠。宋淑卿这时已经回到屋里,坐到床边边上,直瞪瞪地看着儿子……
“你爹没出啥事吧?”宋淑卿等儿子从凳子上下来后,赶紧问了一句。
“没有。噢,对咧,俺爸爸说,参事室的人让你30号,就是后天到参事室去。说要开会了。家属们都要去了。拿上语录本。”
“你爹没有说开啥会?”
“说来,我也没听清楚,反正是时间可长了,让你把那天的饭也拿上。”
“让不让你去?”宋淑卿焦急地问道。
“俺们还要准备九大游行了,我跟俺爸爸说来。我爸爸问了问那人。那人说你家小孩就不要来咧。就是这么说的,不信你去问去。”
宋淑卿呆呆地坐在床上,她在想后天这个会到底是啥内容。是迎接九大座谈会?不会。开这样的会,不会让她这样的家属去。是声讨苏修的会?她想这么多天来,一直报道苏联人在珍宝岛上的暴行。人们上街游行,街道革委会也开了大会,还要让每个院都挖防空洞。听说过了清明就要挖,是防原子弹的。参事室可一直没有动静,会不会是开这样的会?不会。宋淑卿马上就否定了。因为这样的会,她也没有资格参加,自然有模范家属去……宋淑卿越想越不安,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想这个会肯定和杨忠奎他们被专政的三个人有关。要不也不会让家属们全去,连小孩子也要去……想到这里,虽然有些烦心,可她转念又一想,就是么,这么多天了,也该有个交待呀。肯定是要处理他们,让大家受受教育。宋淑卿随即给自己宽心道:这也好,看人家咋处理了……处理了,又多会儿才让他们回来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手里拿着给克华做的鞋帮子又回到院里聊天去了。
三月底的太原,天上的云已不那么厚,一过了中午,太阳便把地面晒得暖融融的了,就连煤池边上的木板砖块也退去了阴湿,显得异常干爽。浓浓的醋味不时飘来……这是杨家的煤池。木板上已经坐了两个女人,一个是金惠莲,一个是李大大。丽萍和聪莉正蹲在旁边玩抓羊拐。这两个女人只要天气好,一没事就爱坐在这里聊闲话;再加上宋淑卿,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台戏已不知演了多少年,进出二条五号大门的人,都能听到这几个女人家长里短嘻嘻哈哈的谈笑声,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不过就这么一道极其普通并不起眼的大院风景也有人看不顺眼。这个人就是宋淑卿的闺女杨秋华。她曾竭力阻止自己的母亲去聊天。她觉得几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坐在一块儿聊天,只会东家长西家短,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往出抖,没有啥意思……说不定还会惹出是非来。她管几个女人的聊天叫说闲话。所以她就不让自己的母亲去说闲话,只让她在家里呆着。为此她专门给宋淑卿买了茶叶,好让她在家里泡着喝,还拿了医院里的画报回来让她解闷。但这些都是白费劲,过不了几天,在家里憋得实在呆不下去的宋淑卿听到外面的喧笑声照例坐不住……她东张西望一阵子,干脆把画报一扔,端上茶杯子就出来了,一聊又是大半天。时间一长,宋淑卿也就由偷偷摸摸变成公开的了。后来,秋华知道也管不了母亲,索性也就眼不见为净了。只是有时候让她碰上,难免要斜视这几个女人一眼,并把妈妈叫回家里来数落一顿。宋淑卿也嘟嘟囔囔争辩上几句就算了,接着母女俩就去谈自己家里的事去了。
今天宋淑卿一出门就看见半萍也从家里出来,手里一边拽线线(就是把做绒衣绒裤的边角料撕成线团子。这和下面提到的缝手套一样,在当时是一种补贴性的家庭副业劳动,由街道革委会组织,并付有低微的报酬。这种劳动在城市家庭妇女中间很普遍),一边大声问金惠莲:“妈,咱家的线线拽完咧,你看多会儿去再秤上几斤?”
“你这么大闺女咧,不会自己到四条去看看,干啥也要靠大人。我现在连手套还缝不过来了……谁替我缝了?”金惠莲停下手中缝手套的活计骂着自己的女儿。在连续打了两个喷嚏后,又继续做她的活计去了。
“这醋味道好,能治感冒。”李大大张了张嘴,也想打喷嚏,但始终没打出来。
“你家丽萍啥也不干,成天光知道耍。我让她到四条去看看线线来咧没有,她说那有狗了,不敢去……我一个人也不敢去。”半萍眼中流露出一丝胆怯的神色。
“你以后替我缝手套,丽萍拽线线。”金惠莲圆撮着嘴,怒目盯着两个女儿。
“我不拽。”解丽萍头也不抬地只顾抓羊拐。
“你敢不拽!你不拽线线,黑夜你就不要吃饭……我把你的羊拐给扔了。”金惠莲用脚扫了一下地上的那四颗羊拐骨。
丽萍和聪莉拾起羊拐骨就跑开了。
“……妈,一会儿我去哇。她不去算咧。”半萍善解人意地安慰母亲。
“半萍,拽一斤线线多少钱?”宋淑卿问了一句。
“5分钱。”半萍说。
“来了货,你也给我秤上十斤……没事了,我也拽拽线线。”宋淑卿的心境此时已经平静了许多。
“你不缝手套啦?”李大大笑了笑。
“眼睛看不见了。闺女也不让我缝了。”
“其实,拽线线比缝手套合算……又要钩指头,又要纫针缝套套,可费眼了。缝一打两毛钱,挣这两毛钱得两天多,三天。拽线线,我一天就能拽四五斤,就是两毛多……又不费眼,坐在那儿就干咧。听说这两天秤线线的人可多了,每人只能秤五斤。你大大还想一次秤上十斤,谁能给你做到了。”金惠莲这么一说,几个女人都笑了。
“眼睛快瞎咧,瞎眉杵眼的。那天把买粉条的38号看成买豆腐的33号咧,克华也没看拿上就走。他和社平好不容易挤到跟前,人家一看号不对,还把克华骂了一顿,豆腐也没买上……克华回来好跟我生气,要不是他姐姐回来,他还要跟我闹了。”宋淑卿用牙咬着鞋帮子,也不知道她是在跟谁生气似地说。
“你看他大大,能把号看错了。你还用不用?这个月,我还有两个号没有用。”金惠莲又笑着说。
“他李大大给了一个号,够吃了,不用了。也没钱啦。”
“你大大又说她没钱咧。”
“就是没钱了么。一个月36块钱,够吃了,还是够花了……唉,你们不是补门帘去呀,多会去了,把我也叫上。”宋淑卿问了一下。
“开了九大咧。5月份哇……要去就下午去,上午你不是还要给他大爷做饭了?”金惠莲说。
“那几天我把秋子叫来给他爹做饭。”
“听豫生说,你闺女调到省革委啦?”李大大问。
“人家东院她周大姨给办的。说是给领导当保健医生……武兰她嫂得病咧,还挺严重,反正是不好的病。武兰挺着急的,说是让小秋给她看看。”
“你家女婿愿不愿意让她去?”
“那也是个倔巴鬼。他说秋华是兵团的,省革委里头都是红总站的,你去干啥去呀……这不是背叛组织。小秋说她早就不是兵团的人咧,谁也管不了她。她现在哪一派也不是……他们可吵来。我也顾不上管他们,由他们哇。”
“你家小秋没啦说,那里好不好?”金惠莲看着宋淑卿问了一声。
“她说,尽见些大干部……现在在迎泽宾馆里上班。白天也没甚事,就是值夜班。一晚上不能睡,还要来回跑家……就是黑夜累。”宋淑卿淡淡地说了一句。
“她累啥,她要比起俺家庆霞来强多啦!庆霞一夜挡车要走多少里路?”李大大有些不高兴。
“可是她身体不如庆霞好呀。”宋淑卿知道自己把话说过头了。
“生在福中不知福!老解就看不惯她。说你家秋华是小姐出身,没大没小。他都那么大咧,还是老解长老解短……老解说,秋华要还是这么叫,他就不答应咧。”
宋淑卿笑了笑。她本来不想说话了,可是她又一想,自己的闺女自己了解,她就那么个样子,又胆小又任性,你又说不动她。宋淑卿为了让金惠莲消消气,就说:“她是吓得……小秋见了你们家老解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见了就想跑……她那是吓得!她哪敢叫他叔叔,她是不敢叫……你家老解比她大几岁……就那她也应该叫呀……我说她,她又不听。”
“大几岁,那也是在辈上了呀。人家庆霞和她一般大就能叫出口?我看还是个思想问题,都是让她老子惯得。”金惠莲把手套放下,朝院子里张望了一会儿。
大墙后面传来铁锹翻醋糟的声音,又一阵浓浓的酸味袭来,金惠莲和李大大都不约而同地打开了喷嚏。“你家老解对庆霞挺好。”李大大兴奋地说了一句。
“武兰对小秋好。”金惠莲赶紧说了一句。
“不是对秋子好,是对她爹好!”宋淑卿说。
话音刚落,几个女人又笑开了……
“男人们就是贱,你对她越好,他就越兴得他不知道该姓啥咧。你要是不理球他,他也就是个那球是!庆霞那么老实,豫生就是看不上人家……老嫌人家这嫌人家那,可是对秋华就那么好。”金惠莲有些愤愤不平。
“可是他也怕庆霞。庆霞一生了气,几天不说话,他也老是说好话赔笑脸。庆霞生起气来也挺厉害。”李大大胖胖的脸上容光焕发,她把手中已经补了一只膝盖的蓝劳动布裤子抻了抻。
“我家老解也是那……那会儿他还没反正了,在国民党里头开车,可牛气了。我对他那么好,我哥和他还是好朋友,就那他都不理你。反正我就缠住他,他跟那个河北的女人也没好成。”
“反正……‘反正’是啥?”李大大有些不解地问。
“就是在战场上起义。后来那女人看见他跟了解放军咧,就把他甩咧跟一个做买卖的跑咧……他那会儿也不牛X了。谁也不理他,他才回心转意了……现在想起来还让人伤心了……”金惠莲叹了一口气。
“解出海也是小小就没有爹妈了,是不是?”宋淑卿打破了沉默。
“可不是了。他家可穷了,要啥没啥。他原来叫初海,‘初中’的‘初’,是老大。后来到了解放军里,他说我这是跳出火坑脱离苦海了,就叫成现在的‘出海’,‘出来’的‘出’。你以为他那会儿是个甚了,穷光蛋是个。”金惠莲用手擤了一下鼻子,又恢复了笑脸。
几个女人又把话题转到了挖防空洞上。说是过几天就要挖,是街道黄主任说的,她儿子挠蛋蛋已经在他们门洞洞院里开始挖咧……这时从八中操场那边传来敲鼓的声音,还有一阵高过一阵的口号声。
“我现在就不能听这敲鼓的声音。一听就心跳,晚上老做梦。”李大大说她几天来一直做恶梦。
“说起做梦来咧……说起来挺奇怪的。咋天黑夜我做了个梦。梦见么一个女人可漂亮了,就和那演戏里头的人一样……大红衣服,盘得头,头上还插得花,就和六月雪里的窦娥一样从天上就给下来咧。人家还给我跪下,跟我说你们不要挖我的坟,里头又没有埋得金银财宝,尽是些死娃娃。你们要是挖了我的坟,老天爷就要在你们院里的大人娃娃们身上出气……她一说到这儿,倒把我给吓了一跳,一下我就醒咧。”金惠莲瞪着圆圆的小眼,一眨不眨地说。另外两个女人屏声静气地听着。
“都半夜咧,我也睡不着咧,就叫醒人家老解,跟他说……老解说你尽做些啥梦了,乱七八糟的,都是些迷信……还把我给骂了一顿。”
“这梦只有你敢说,我们做了也不敢说。”“宋淑卿不敢往下深问,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时从李家传过来孩子的哭声。不一会儿,王庆霞抱着儿子卫东来找婆婆,说她今天晚上要上夜班,想哄着卫东睡一会儿,可是睡了没一会儿,这小东西就醒了,怎么哄也不睡了……她就把他抱出来了,来找奶奶给看着……王庆霞头发蓬散,只是用卡子随便别了几下,身上披了件蓝底大牡丹花棉袄。她把孩子一放下就往家里走。这时候杨秋华正好从外面进来,两个女人打了个照面,彼此只是笑了笑,就各自走开了……
丽萍和聪莉也不知道多会儿又转了回来。丽萍一见她妈就说:“妈,你家半萍光说我,她光往税务局跑,她咋就不说了!俺们去了,她还告给看门的×老头(指毕俊义)不让俺们进去。你家半萍可坏了。”
“你不要光说她,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一天就知道扑……人家聪莉她妈可没有活了,成天跟得人家扑……等一会儿,你二姐秤回线线来,你就拽线线,哪也不能去。”金惠莲对两个女儿各打五十大板,这是她处理儿女官司的一贯做法。
此时,院外的巷子里传来“咚咚咚”的踢球声,还有男孩子们的叫骂声。半萍没有搭理丽萍刚才说的话,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坐立不安,手里加紧拽那已经剩下不多的线线。不多一会儿,她拽完了,站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跟她妈妈说“我上茅房去呀”,转身就走了。
就在金惠莲母女说话的当口,杨秋华把自己的母亲叫回了家里。她着急地问克华参事室开会的事。克华把刚才向母亲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啪啪啪”突然从后窗户上传来几声令人心惊肉跳的砸石头声。家里一下子出现了一阵难忍的沉默。等姐姐不再问了以后,克华就说“我踢球去呀”,话还没有说完,他撂下母亲和姐姐就跑出了屋子。屋里只剩下姐姐和母亲去商量后天开会去的事了。
克华来到巷巷里,见门洞洞里的挠蛋蛋他们正在对着墙踢球。挠蛋蛋一见克华出来,就对社平说:“白壳子(克华的外号)出来咧,你们院又来了一个。人够咧吧,要不了再把少奇(指周奇)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