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韵眼眶红了:“女人到底要有一个归宿。你对诚儿的心思我知道,可他已经成亲了,你又何苦呢?”
“他是他,我是我。”沈萱淡淡地开口,“他和严小姐能走到一起,是他们的缘分,也是他们的福气。我守着您,给您养老,这是我的福气。”
严雪珂是去年春天从重庆调往锦屏山方世骥部任情报官的。因为和钟诚认识,方世骥便派钟诚照顾协助严雪珂开展工作。两人一开始见面都有些尴尬,特别是严雪珂,虽然她性格外向泼辣,但毕竟是女人,对这个差一点就成为自己夫婿的男人情绪很复杂。好在钟诚直白,把严雪珂叫到营部,开诚布公地说,两人只是同志关系,在一起是为了工作,绝不掺杂任何私情。严雪珂释然,这也是她想说的话。
打那儿以后,两人相处起来自然多了,有时也会开开玩笑,后来钟诚慢慢知道了严雪珂的经历。从家里出来后,她就奔了大西南,在那里念了两年书,响应委员长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投笔从戎,在印度接受一年训练后,分配至此。在重庆期间,她曾和一位同学两情相悦有过婚约,可惜那位同学在一次轰炸中为了抢救学校财产,不幸遇难。她从军,多少也是有为夫报仇的缘故。
这番经历让钟诚流露出了真心钦佩,毕竟不是太多女人有拿起枪的勇气。严雪珂爽朗地笑笑:“你当我是花木兰就好了。”然后又皱了一下眉,“你知道吗,这全怪你。”她严肃的口吻让钟诚心里一惊,不知如何应对,又听她说,“要是你当初肯娶我,说不定现在咱们的孩子都满山跑了,哪儿会害我成现在这样?”说完哈哈大笑,钟诚也就笑了。
当然对于他们之间的相处,最绕不过去的就是严伯海算是死在钟诚手里。虽然不是他亲自开的枪,但如果没有他,严伯海也不会死。严雪珂表面上一句不说,可在十五晚上,她偷偷弄了些香烛烧纸。
钟诚看见了,她也不隐瞒:“一件归一件,他是汉奸,该死。但他是我爹,生我养我。你明白吗?”钟诚点点头,没人比他更了解这意味着什么。
今年刚过春节,在一次对日军的伏击战中,严雪珂受了伤,伤在特殊部位,当时情况严峻,乡亲们全部撤离,营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女兵。为了给严雪珂换药,钟诚亲自上阵,等到严雪珂伤好了,两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同志关系也彻底破裂。钟诚私下去找方世骥,要求把严雪珂调离。方世骥听完大笑说,这是好事啊,多少人在战场上想找个美人都找不到,你小子有机会还不好好把握?说完拍板决定,给严雪珂和钟诚举办战地婚礼。钟诚虽然有些错愕,但心里并不反感,甚至还有些喜悦。他已经喜欢上了爽直开朗的严雪珂,这点发现让他对沈萱充满内疚。
静下心来想,他应该从没有真正喜欢过沈萱。当时他还年轻,不懂男女之情,以为一点脸红心跳的感觉就是爱了。其实那是正常的心理波动,是羞涩、是紧张,但并不是爱。可惜他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清楚自己的感情,发生了太多变故,加上沈萱的一往情深,让他心中充满愧疚,下意识地拒绝接近任何女人,像是唯有这样才对得起沈萱。终于想通了之后,他松了一口气,可面对文清韵和沈萱,依旧开不了口。每次见到沈萱游离的眼神,他都觉得心上吊着一块大石,沉重、压抑、喘不过气来。他想就这么先瞒着吧,以后瞒不住了,也许就有解决办法了。没想到后来让小猴无意间说破,文清韵有些惊讶,但她的开心是真诚的,毕竟钟诚年纪不小了,早该成家立室,也算对钟汉和清株有个交代。沈萱心里难受,表面上还是表示了祝福,甚至大方地拿出自己珍藏的一个玉吊坠,送给严雪珂,作为他们的结婚礼物。没人比文清韵更了解自己这个女儿了,也没人比她清楚这种看似平淡外表下隐藏的汹涌,就好像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女儿比自己勇敢,起码还能把感情表露出来,而她从始至终,没有承认过。这是她永生的遗憾,无法挽回的遗憾。她不希望悲剧发生在女儿身上,又不知如何劝慰,倒是沈萱私下无人时说:“我挺好的。就这样一个人,我觉得没关系。”一个人生活或许寂寞艰难,也比找一个不喜欢的人勉强度日好。文清韵点点头,心里有怅然也有慰藉。算是女儿代她补偿了一种亏欠吧。
一颗炸弹擦着屋顶飞过,落在山坳里。巨大的爆炸声之后,火光和掀起的尘烟灰土淹没了一小块已经成熟的庄稼。英柱躲在石头后头,头使劲儿往地上拱,屁股露在外面,像只鸵鸟。这是和他一样的老百姓自创的防御姿势,好像炸弹攻击脑袋,不会涉及屁股。他够幸运,炸弹偏了那么一点儿,他抖了抖身上的土,直起腰,傻了眼。他辛辛苦苦忙活了一个夏天种的玉米被炸弹轰出一个大坑,眼看就要收获了,现在什么都没了。他捡起半片枯叶,眼里有了愤怒和忧伤,这是全家人的口粮!好几口子指望这些番薯玉米填饱肚子。该死的小日本,连这点都不给他们留下,天杀的小鬼子!恨归恨,英柱咬牙跺脚也改变不了事实,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不知回去后该怎么向大奶奶交代,今儿早上出门,他还拍着胸脯保证,晚上要有一顿饱饭吃。全家人很久没有放开肚皮,大奶奶高兴地要亲自下厨,这下全毁了,他们要挨饿了。英柱蹲在地边叹息,他心疼大奶奶,谁能想到显赫的沈家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谁能想到堂堂沈家大奶奶文清韵有一天要为一口吃的犯愁?
其实不光一个沈家,整个海州城方圆几百里没有大户了,家家的日子过得凄惶,听说已经饿死了人。英柱总暗自琢磨,是不是因为日本那个地方兔子不拉屎,小鬼子才饿狼似的跑到中国来?他们什么都要,什么都抢,于是市面上什么都缺,老百姓什么都没有。有钱也买不到。何况他们早就没有钱了,这块种着玉米和土豆的菜地是全家人最后的指望。英柱蹲了半晌,突然站起来,手在地边扒着,他还种了些花生,一番努力过后,他抓到手里的只有灰烬和焦土,两行眼泪从这个粗糙的汉子脸上滑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掺杂着硫磺火药的焦香。
这一天是1945年8月6日,对于全世界来说,这是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美国人在广岛扔下了一颗炸弹,整个城市顿时面目全非。可对于海州城的百姓而言,这一天和其他日本人占领后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他们衣衫褴褛、表情麻木,每天做着最粗重最下等的活,换回一点配给面,填饱一家人的肚子。他们看不到希望,在他们的心里,早已经剔除了希望两个字,只是用人类的本能机械地呼吸,活下去。活到不知哪一天,遇见一个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日本士兵,当了活靶子,苦难就算熬到了尽头。
文清韵在家里也听到了爆炸声,虽然已是司空见惯,却还觉得有些突然。这些年,日本人没少来攻山,哪次不是大炮机枪的招呼?所以不奇怪。钟诚和沈杰说过多少次,要她们搬到山上去,文清韵总是不肯,有时候后退是有限度的,她们坚守在这儿,对身后的那些山民来说,是一种安慰。如果连她们都走了,山民还能往哪里躲呢?方世骥了解情况后,特意在紫竹庵前方一公里处设置了一个侦察点,成功抑制了日伪军的行动。这也是她觉得突然的原因,日本人已经很少主动侵扰了,这应该是个信号,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并不清楚。
英柱沮丧地回来,真正的灰头土脸。进屋也不说话,蹲在墙角抱着头。巧凤着急问:“到底是怎么了,你说话啊?”
英柱苦着脸:“这些天杀的日本鬼子,大奶奶,咱们这下可怎么活啊?”
文清韵镇静:“天塌不下来,省着点不就行了?你回屋歇着去吧,回头我让杰儿把那件皮袄拿到山里去换点儿吃的,怎么也够咱们娘儿几个吃的。”
“您就剩那件皮袄了,冬天可怎么过?”
“到时候再说吧。”文清韵看了看窗外,担心着沈芷,又不想让人看出来。
沈萱端了一盆水进来,巧凤忙抢过去,“大小姐,这可不敢当。”转头骂英柱,“看看,还得小姐伺候你,几辈子积来的福分?烧不死你!”
英柱被巧凤连推带搡地带走了,文清韵才露出担忧,看着沈萱问:“你妹妹不会有事吧?早知道不该让她出去。”
沈萱道:“不会有事的,侯连长能照顾她。你听听,现在不是咱们的人打炮了吗?”
这种说法并不能让文清韵安心,她叹口气,这日子到底哪天才到头?
沈芷在山上一样担心家里的安危,钟诚心事重重盯着山腰紫竹庵所在的地方,恨不得长出两只翅膀。可方世骥那边有命令,让他火速到团部报到,可能是谋划了多年的反攻就要打响了。离开之前,他告诉小猴,马上带一排人,把文清韵接到山上来。他前脚刚走,小猴已经点起了人马,准备出发,沈芷突然出现,拦在他面前。
“我跟你一起去。”沈芷说。
小猴皱着眉:“可是营长没说让你跟着,再说了,我们去,人快脚快,加上你,不方便。”
“我是累赘吗?”面对小猴,沈芷有点颐指气使的态度,因为他总让着她。
“不是,不是。”小猴脸红了,后面的兵发出了笑声,他们喜欢看到头儿受窘,这种情况不多见,更要乐上一乐,“你就待着吧,我们马上就回来。”
“我不去,我娘能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