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个像是队长的人想了一下,点点头:“可以,不过要快。”
文清韵把高旺叫到跟前:“高管家,我走了,家里就交给你了。还有早上孝瑞托人带信,说晚上回来拿药箱,我看还是让萱儿送过去吧,省的他来回折腾。”
高旺愣了一下,再看文清韵眼神里的东西,心下明白了,忙点头称是。
文清韵又说:“你记得跟二弟说,让他好好给人看病,医者父母心,千万别因为家里的事给人家耽误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知道吗?”
高旺强忍着眼泪,他听懂了,这是大奶奶交代,不让家里人为她冒险!
钟诚躲在沈家花房的地窖里,当年沈孝方藏身的地方。正如高利发所想,沈家现在是个空城,又应了灯下黑这句话,日本人把海州掘地三尺,偏偏几次从沈家门口绕开。
小猴抱着胳膊走来走去,走到钟诚跟前站住:“连长,这样不行,要是再搞不来药,你这条胳膊就废了。”
钟诚垂着头,他被一直逃避但又不得不正视的事实压垮了,小猴只说对了一半,如果搞不来药,不光胳膊废掉,可能命也保不住。
“你们在这儿看着他,晚上我出去想办法。”小猴蹦起来,手里拿着枪。
钟诚摇头:“现在外头到处是日本兵,你上哪儿去?”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任子的命都丢下了。小猴眼眶红了:“我跟他们拼了!”
钟诚深吸一口气,办法是被绝境逼出来的,他还没想出要如何面对沈家面对文清韵,日本人帮他拿了主意。“我认识一个医生,兴许他能帮我们。小猴,麻烦你跑一趟吧。”他说。
小猴从后院墙跳进东山院子,不小心踩翻了一个立在墙边的斗笠,夜深人静,竹条破碎的声音格外清脆,打断了屋里细细的抽泣和话声。他提着一口气,紧张地瞪大眼睛,屋门开了,沈萱逆着光站在门口,虽是黑天,但月亮尚好,借着月光,沈萱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孔,呆呆地站着,一声不出。
“大小姐,没事吧?”高旺跟着走出来,看见小猴,也愣住了,沈家如今不可能招贼来,就算是贼,也不可能腰里还挂着把家伙,眨巴着眼睛,好半天才说,“你,你是什么人?”
小猴急了,两步迈过去:“进去说,是钟诚钟连长让我来的。”
昏暗的灯下坐着沈孝端和沈芷,他们在得知文清韵被日本人带走的消息后,迅速返回家中。高旺表达了文清韵不想他们插手的意思,沈芷不用说,亲娘出事,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连向来淡漠的沈孝端也坚持留下。他们正在讨论营救的办法,驻屯军司令部是个虎狼窝,多耽搁一秒钟,就多一分风险。
小猴跟在高旺身后走进屋里,沈萱还在门边站着,像被施了定身咒,光听见一个名字,她已经受不了了。
“请问哪位是沈孝端先生?”小猴尽可能文质彬彬地说。
沈孝端疑惑地看了看高旺。小猴接着说:“你们别怕,我不是坏人。是钟连长派我来的,他受伤了,需要医生。”
沈萱忙问:“伤到哪儿了?很严重吗?他现在在哪儿?”
小猴挠了挠头,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只好冲着沈孝端耸耸肩膀。
“我怎么知道你没说谎?”沈孝端和日本人打过交道,多留一个心眼。
小猴掏出一个锦囊,钟诚临走时塞进他手里,说万一有人质疑,可以拿出来证明身份。沈孝端看了一头雾水,沈萱不经意看见,身子一震,这是当初他被抓进去,她送给他的,没想到他一直带在身上。
沈萱颤抖着带着哭腔说:“二叔,是他,快去救人吧。”
走之前,小猴把显然已经当家主事的高旺叫到一边:“钟连长还交代一句话,让我告诉当家主事的人。”
高旺点点头:“您说。”
“赶紧撤。”小猴板着脸,一脸严肃。
“嗯?”
“离开这儿。”小猴有些着急,地窖里还等着救人呢,“所有的人都得走。不用管大夫,我会安排他离开。但是你们现在就得走。”
“去哪儿?”高旺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什么都没有,但他看得见那些已经吓破了胆又无处可去的人。
“趁着他们还没来,到城外去,管他去哪儿,就是不能留在这儿。”小猴急得恨不得摔高旺一个耳光,让他清醒过来,“他们马上就会到这里来。知道吗?”
高旺点点头,他老了,但不糊涂,还有一点力气,也许老天爷让他留着一个强健的身子板,就是为了今天。
小猴松了一口气,任务总算完成了,从怀里拿出一把手枪,高旺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跳开。
“会用吗?”小猴握着高旺的手,冰凉,手心里全是汗,“这是保险,拉开才能开枪。你得拿着,这也是我们连长交代的,万一有什么事,你得保护那些女人呢。”
高旺苦笑着收下,看起来他拎着枪的姿势和拿茶壶差不多。当天夜里,小多子偷偷溜出门,找了一处更加僻静的院子。主人是一对老夫妻,是他的远房亲戚,人老实,靠得住,也愿意收留落难的沈家人。第二天一早,在东山百姓的掩护下,沈家人安全转移了,只有高旺还留在这里,不能都走,不然他怕大奶奶有大麻烦。他不走,小多子也回来了,还带了一壶酒,老哥俩对着喝起来。
小猴带着沈孝端顺着街边七绕八绕,有几次和巡逻队擦肩而过,幸亏小猴机警,才没被人发现。等走到沈家旧宅的时候,沈孝端已经是一身冷汗了。
一番检查过后,沈孝端抬头看了看周围一圈关切的脸,说:“没伤到血管和骨头,已经是万幸了。只要把子弹取出来就没事。”
小猴说:“那你赶快取啊。”
“得到医院,这里条件不行。”沈孝端又看了一眼脸颊烧得通红的钟诚,他们不算熟悉,这些年他多在外地,谁想到居然用这种方式见面。他摇了摇头说:“没有麻药,会把人活活疼死的。关云长刮骨疗毒只是个传说,信不得。”
小猴原地转了两圈,突然有了主意:“鸦片烟行吗?”
“可以起到镇痛的作用。可以试试。不过还要看他的意志力了。如果喊叫起来,不是玩的。”
“这你不用担心,钟连长不会。”小猴抓来一个队员,耳语几句。队员站到钟诚的床前立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眨不眨,小猴紧了紧裤腿,看着沈孝端说:“沈大夫,等着,我马上就把鸦片烟弄来。”
沈家院子里一片安静,只有飞虫在空气中抖动着翅膀,穿过一个又一个花蕾草丛,小猴悄悄潜入花园,朝着北院魏若婷的屋子摸去。第一天来的时候,他已经闻出来那里浓浓的气味,对于一个生长在渭河平原世代种植罂粟的农家孩子来说,这种味道像刻在身上的烙印一样,一辈子不会消失。
魏若婷已经睡了,自打全家人不约而同把她遗弃下来,她就把自己看做这院子的孤魂野鬼,饿极了就跑到厨房找些吃的,喜宴剩下的酒菜都有,够她填饱肚子,回来躺在烟榻上,深一口浅一口抽着,把烦心的事全都抛在脑后。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她根本不在乎。就像现在,明明醒着,她也闭着眼睛,当不知道屋里进来人。来人也奇怪,只拿了一杆烟枪一包鸦片膏,若是拿些别的还好,这些鸦片膏是她的命,她忽然叫了一声:“来人啊,有贼!”自己觉得振聋发聩,但在小猴听来,更像是睡梦中的呓语,理都没理,推开门溜走了。魏若婷有了几分恍惚,刚才是真的有人来过,抑或只是她的一个梦境?
花房底下,人们七手八脚把东西都预备好了,热水、毛巾、火盆,小猴带着烟膏回来就点上,动作娴熟,看起来颇有些老烟枪的架势,他看了看同伴,得意地点点头。烧好了,小猴低下头往钟诚脸上喷,大概有那么三四口,钟诚的呼吸慢下来,有人把手巾拧成一条,塞进他嘴里。
沈孝端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伤者做手术,这伤者还是自己的侄子,紧张得像第一次拿枪的兵。
小猴在一边跺脚:“沈大夫,您快着点,这鸦片烟的劲儿撑不了多久。”
沈孝端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术刀,准确地落在溃烂的伤口上,所有人都听见钟诚压抑的呻吟和刀锋落肉的切割声。
半个小时后,沈孝端长出一口气,终于完成了。钟诚刚开始还哼了两下,后来就痛晕过去了。要不是有鸦片顶着,恐怕他坚持不下来。
小猴伸手要走了从胳膊里取出的弹头仔细擦干净,收进一个荷包里。
“我该回去了。”沈孝端擦了擦汗,地窖闷热,他疑惑自己在沈家生活多年,却不知有这么一个地方,好奇地打量了两眼。仅仅两眼而已,随后又对小猴说,“需要消炎药,我只有一天的量了。他需要很多。你要去想办法。”
“我会的,但你不能走。”小猴板起脸,也有些做官的威严。
“为什么?”沈孝端问完,也就想到了答案。他没地儿去了,除了在这里当私人看护,海州城已经没有他的落脚地。小猴突然蹲到沈孝端跟前,严肃地问:“如果弄不来消炎药,鸦片膏成吗?我听说是包治百病的。”
沈孝端看人的眼神就像要吃人,小猴反应机敏,嗖地一下跳到一边去了。
“不行就不行,干嘛吓唬人啊。”小猴嘟嘟囔囔。
沈孝端干脆说:“你想他死得快点,就给他吃鸦片。”
小猴冲着自己的同伴吐了吐舌头,大家伙哄地一声笑了。沈孝端想这年头还真得有他们这种苦中作乐的本事,不然怎么撑下来?
半夜过后,钟诚醒了过来,到底年轻底子好,这么重的感染,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清醒。
小猴第一个看见,他似乎不需要休息不需要睡眠,永远保持活力充沛。他蹦到钟诚跟前,确定一下,欢呼说:“太好了连长,你没事啦!我就说你吉人天相,有神佛保佑,一定不会有事的!那时候任子还说……”他自觉失言,紧张地看着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