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似乎没有预料到他会问出这个,怔了一下才说:“知道是知道,可是……”
“死的是她的妹妹,她居然无动于衷?”他冷笑一下,眼里有一道阴霾。
秀姑心缩成一团,到这会儿她才能明白文清韵的良苦用心,真相揭开的一刻,就是钟诚远离快乐的开始。
“你听我说,大奶奶是为你好。当初她答应过你娘,会把你养大,那时候满城都在找你,要是被人知道你还活着,你的命就没了。她保守这个秘密十八年,顾法乾有权有势有枪,她能怎么样?她肩上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顾,你不应该怪她。沈诚……”
“我姓钟。”钟诚低声说,“从今天开始,我姓钟,我叫钟诚。”
沉默了一会儿,秀姑才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钟诚看着远处,一字字说:“她不能,我能。我要给我爹我娘报仇,谁也别拦我。”
秀姑点点头:“好,我跟你一起去。”
“秀姑姑……”
“我跟你去。咱们找他拼命。”秀姑笑了一下,“谁也不能拦住我。”
钟诚从秀姑的眼里看见坚持,他苦笑:“秀姑姑,不行,太危险了。”
“所以我不能让你去。孩子,你知道这些年跟着你娘我学会了什么吗?就是不能逞一时的匹夫之勇,要咬住牙沉住气,等到时机到的时候,一口给他咬死。我的话你明白吗?”
这些变故并不是一个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能承受的。迷茫、困惑、愤怒,种种情绪在他心头撕扯着,把熟悉的世界颠覆了。
秀姑走了,再也没人见到过她。若干年后,有人看见一个黑衣的老太太在钟汉坟前烧纸,说是她,可没人确定,大家都差不多忘了她的样子,见到了,也不会认得。
医院病房里挤满了沈家人,沈杰沈萱沈芷跪在床边,文清韵站在床头,沈浩和冬梅也来了,还有魏若婷。大家围成一圈,看着弥留之际不肯闭眼的沈孝儒,他用最后的心力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亲人。看了一遍之后,带着责怪和质问的目光停在文清韵脸上。他是想说,为什么沈葭不在?为什么她还没有回来?
文清韵忍着眼泪,低声说:“她在路上,马上就要到了。她挺好的,你就放心吧。”
冬梅在一边不屑地撇嘴,用谁都能听得见的鼻音说:“临死的人也骗,真够狠心的。”
沈杰狠狠地瞪了冬梅一眼,她才把剩下的揶揄嘲讽咽回肚子里。
沈孝儒积攒了些力气,把手伸向沈浩,沈浩忙用双手接住,沈孝儒又一次看着文清韵。这是要她把沈浩接回家。文清韵心里挣扎着,却只能在沈孝儒期盼的注视下点头。到此时,沈孝儒抛开所有牵挂,闭上眼睛,完结了他的一生。
沈孝儒这辈子没什么丰功伟绩,如果按照国人的习惯讲一句盖棺定论的话,就只能用中规中矩来形容。他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世家子弟,从小不爱读书,没吃过苦受过罪,喜欢吃喝玩闹,可是不出大格,中年之后对几个孩子算得上慈父,对妻妾也算公允。没败家,也没本事发家。他这辈子最幸运的是娶了一个能干的夫人,在时代变动风起云涌之时,尚能保住家业。可惜到死他也没有认识这点,更别说承认了。
这边人刚一闭眼,家里的灵棚已经支起来了,高旺带着下人把偌大的沈家用白绸裹了一遍,灵堂就设在正堂,大大的奠字挂在正中央,院子里摆开几张条案,摆上纸笔茶水点心,方便祭祀的人取用。
冬梅在医院里已经哭天抢地,要不是沈浩和魏若婷两边架着,连路都走不了了。进了院子,更是伏地号啕,几个老下人忙走过来,把她搀扶在椅子上,不住口地劝慰。高旺前后看了一圈,没见文清韵,把沈杰拉到一边问,才知道文清韵从医院出来便直奔城外。冬梅路上连哭带嚎的时候,把这个也加了上去,算是妻子不贤的一条明证。
文清韵赶到紫竹庵的时候,沈诚和秀姑都已经不在了。虽然这是她的意思,可看到空荡荡的石阶断壁,她心里还是有种被挖空了的感觉——她把沈诚带大,她太了解他了。如果他留下来,找她质问,跟她发火,说明他还认她,现在这样一走了之,就是把她和他之间的情分断了!
这是好事。文清韵咬着牙宽慰自己,他远走高飞,以后再也不用担心顾法乾的暗算。等日子久了,他心里的坚冰慢慢融化了,就会回来。到时候,他就能原谅她。她等着这一天。
文清韵回到沈家,只说了一句话,一切从简,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沈萱在门外心急如焚,几次举起手,又无奈地放下。第二天一早,刘长林从南通回来,棉布的事情已经解决。可他在路上听到了一个消息,一直坚守在锦州一线的沈孝方所在的队伍全面溃退,大部分人已经从热河察哈尔撤到了长城以南。
义勇军缺少弹药缺少物资,面对日军疯狂的围剿,痛苦地做出了撤退决定。沈孝方是少数坚持留在东北的将领,在和大部队分手的时候,他把沈葭托付给最要好的朋友,自己带着小部分人马从锦州北上,到吉林投奔冯占海将军,继续坚持抗日。
因为不知道消息的准确程度,文清韵只好让刘长林继续打听,棉布暂时存下,以免落到日本人的手中。
这会儿文清韵的心已经被分成几瓣,一瓣挂念着沈葭,她还是个孩子,那么艰苦的环境,能否保证平安?一瓣给了沈诚,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还有一瓣要顾着家中事,沈孝儒活着的时候,两人算不上恩爱,可他死了,她忽然觉得铺天盖地的后悔。他待她不坏,他用看似懦弱的宽容待她,不然她也不会走到今天。还有远在上海的孝端,在东北生死未卜的孝方,还有沈杰沈萱沈芷……她觉得自己要被撕扯开了,很想把门关严,什么都不去理。外面却又闹了起来,高旺在门外禀告,沈杰和小船津岛吵起来了。
小船津岛是来拜祭沈孝儒的,花圈挽联上落款写着海赣商社董事长。这一行字触目惊心,摆明就是来耀武扬威,引起先来拜祭的海州城众多商铺掌柜窃窃私语。沈杰本来就是点火就着的炮仗脾气,如何能忍耐得了,上去一把撕下,指着门口要小船津岛“滚”。沈浩大为不满,拿出大哥的姿态,训斥沈杰。小船倒没表现出什么,站在一边看两兄弟互相指责。当沈杰脱口而出“汉奸”两个字的时候,沈浩打了他一个耳光。
文清韵到灵堂的时候,眼睛里看见的便是这副混乱局面。冬梅哭闹,魏若婷劝解,沈萱和沈芷慌乱地躲在帘幕后头,沈杰揪着沈浩的衣领,一边还要对付小船津岛带来的两个跟班的拳脚。院子里则是三五成群的看客,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等着瞧好戏。
“都给我住手!”文清韵用不大但足够威严的声音说,“老爷尸骨未寒,你们就要造反?”
冬梅本来哭得起劲,眼泪也收得飞快,大声说:“大姐,明明是三少爷闹事,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
文清韵懒得答理她,径直走到小船津岛面前,点头施礼:“小船先生,很感谢您能来拜祭先夫,您的情谊我领了。”
小船津岛识趣,笑着往门口走去。文清韵隔了半步距离在前头引路。这边刚送走小船,文清韵想要转身回来,看见一辆人力车飞快跑来,停在门口,沈孝端带着一个陌生女人从车上下来,女人眉眼看起来很清秀,垂目敛眉,表情恬淡,可身上却穿着只有日本女人才穿的和服!
“大嫂,”沈孝端扶着女人,平静地说,“我回来晚了。这是内人欢子,这是我大嫂,也是我们沈家当家主事的大奶奶。”
欢子深深一躬,文清韵目瞪口呆地看着,刚送走了一个日本人,怎么又来了一个?太过惊讶下,她开口也就没多思索,直愣愣地问:“这是弟妹?是日本人?”
沈孝端和欢子是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时认识的,沈孝端租的房子就在欢子家隔壁。那会儿他独身在外,总有飘零孤单之感,幸好有欢子照顾,特别是在生病的时候,也是欢子伺候左右。等到沈孝端学成回国,欢子便跟了来。沈孝端在日本已经发觉了朝野上下要侵略中国的野心,对于欢子的深情一方面感激另一方面却是不由自主地抗拒。在回国的船上,他坦白告诉欢子,不会娶她为妻。欢子却说,只要能跟随在他身边,有没有名分不重要。沈孝端再无拒绝的理由,两人这些年在上海共同生活,九·一八事变之后,欢子的父母几次来信要她回国,欢子回信与家庭决裂。这一举动让沈孝端动容,两人在相处了十几年后,终于秘密结婚。
沈孝端一贯的冷淡冷静,说:“大嫂,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但我已经娶了她,她就是沈家人。我们要进去祭拜大哥。”
文清韵情急之下脱口阻止:“不行。”
沈孝端脸色阴沉,他料到让家人接受欢子会有些阻碍,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文清韵看见欢子似乎受伤的表情,尽量和缓了语气:“二弟,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总得给大家一个接受的时间,对不对?”
好说歹说,沈孝端终于同意让欢子从后门绕进沈家,他独个儿一人到灵堂行礼。文清韵亲自带着欢子绕行,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相处,她却看出欢子确实是个有教养有涵养的女人。到闲置的西院坐下的时候,欢子还一个劲地鞠躬说谢谢。
“委屈你了。”文清韵叹口气,这些年孝端和孝方的婚事也是她心里放不下的一个结。孝方是要投身报国,将来马革裹尸,提到娶亲就说不能害人。孝端没有那么决然,可是每次提到,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是她太粗心了,早该发现点什么,也许就不至于到今天这么突然和被动。她又叹了口气,凡事总要想想好的一面,毕竟孝端回来了,家里就算还有一个能扛事的人,她的担子轻了不少。
当天晚上,文清韵没有急着把欢子介绍给家里人,而是把沈孝端拉进了西院,院门房门重重关闭,把这些年家里出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沈孝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