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宫,月影女皇的寝宫。
一推门,便是铺面的热浪袭来。明明是初秋的和暖天气,寝宫内却拢着几盆炭火,且门窗紧闭,帘幕低垂,闷热而压抑。幽眇的檀香在室内萦绕,愈发地熏人欲醉。
月晨熹似是已经习惯了,面不改色地走入寝宫之内,月子衿担忧女皇身体,也赶紧跟着入内,其他人很自觉地停住脚步,守在寝宫门口。
沐小小走在两人后面,眉头微皱,细细地嗅了一下,再看看寝宫四周,眼中的疑惑更深。
女皇似是病得很重,沉沉地睡着,月晨熹和月子衿走到她的床前都没有感觉。
月子衿跪在床前,颤抖着手抚上女皇瘦削苍白的脸颊,声音也颤抖,含着深深的哽咽。“母皇……”
只一声,泪便汹涌地落下来。
上一次归家探亲,已是三年前,那时女皇笑容爽朗,意气风发。席间,正值壮年的她指点江山,忆及自己少时达济天下的鸿志,发愿要以月影国的稻米,让天下无一人挨饿。
那时的女皇,耀眼得像天上的太阳,意气风发。
可是此时,她却病弱地躺在床上,脸颊苍白瘦削,嘴唇干裂,发丝凌乱地披散在枕上。哪还有当初那个笑指江河的女皇半分风采?
月晨熹看着落泪的月子衿,再看看躺在床上不言不动的女皇,也忍不住扭过身,头微微仰起。
沐小小看着月晨熹,突然觉得她是如此可怜,想哭,都不能纵情地哭。
脚步无声地走上前,轻轻地拍拍月子衿的肩膀,温柔地扶起他,让他坐在床边。然后执起女皇的细瘦的手腕,仔细地感觉着女皇的脉动。
许久,久到月子衿的心沉沉地沉下去,久到月晨熹也回了身定定地看着沐小小。
终于,月子衿耐不住沉默到压抑的气氛,抖着声音询问。“小小,怎么样?母皇她……”
沐小小微微一笑,安抚着月子衿,抬头看向月晨熹。“太女殿下,能否和我说说女皇陛下生病前后的情况?
月晨熹看着沐小小沉稳的目光,心头不由升起一丝希望。
从女皇生病,到如今已近一个月,所有的医生都说女皇陛下凤体寒凉,要注意保暖,开了一大堆大同小异的补气补血的药。可是女皇依然病恹恹的不见好转,直到现在每日里睡着,少有清醒的时候。
那些庸医,一个个怕担了干系,不敢用药,这病,就一日拖过一日,愈发地不好了。
唯有沐小小,一副沉稳的模样,没有说一些敷衍的话,而是认真地询问情况,手上也握着女皇的腕没有松开。
“大约一月前,母皇日日里噩梦,无法安睡。二皇妹寻来了安神草,御医也开了安神的茶,母皇才算能睡个安稳觉,可是精神却一日不如一日了。总是发冷盗汗,穿了冬衣还不算,又在屋里拢了火盆。这几日,醒着的时间愈发地少了,镇日里昏昏沉沉地睡。”
月晨熹的眉头蹙得紧紧的,凝望着床上的女皇,暗暗地叹息。
“太女殿下,着人撤了这些火盆,开了窗子通通气吧,这样的闷热,好人都能生生憋出病来。”沐小小站起身,顺手把窗前的帘帐挽起来。
月晨熹看看女皇身上盖着的几层柔软厚实的被子,不由有些犹豫。
月子衿看着月晨熹犹豫迟疑的样子,悄然伸出手扯了扯她的衣袖。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沐小小的用意,但是直觉上,他相信沐小小,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她。
“来人,把房间里的火盆撤了,顺便把帘子都拉开一下,通通风。”月晨熹扬声唤道,眼神却冷冽地看着沐小小。
“太女殿下,能否换个地方说话,莫要扰了女皇陛下休息。”沐小小似未曾看到月晨熹冷厉的目光,淡淡地开口。转身间,似是不经意间地一挥手,将袅袅娜娜地燃着的檀香熄灭。
月晨熹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转身向门口走去。
月子衿也站起身,跟着向外走去,想要听听女皇的病况。
沐小小停住脚步,转头看着月子衿,眉目清远。“子衿,你许久未见女皇陛下,就留在凤鸣宫陪女皇陛下说说话吧,女皇陛下虽然睡着,但她会知道你回来了。”
月子衿目光幽深,定定地看了沐小小一眼,旋即低下头,从鼻端轻轻地嗯出一声。
月晨熹的目光愈发地深,眸子似不见底的幽潭一般,几欲将人卷下那翻涌的漩涡之中。
偏厅之中,月晨熹负手站在窗边,身子挺得笔直。阳光斜斜从窗口探入房间,洒落在那一身明黄的衣袍间,为她披上一身耀眼夺目的金色。
沐小小看着这个已经显露出帝王威严的女子,素手执起紫砂茶壶,满满地斟了两杯。“太女殿下,坐下来吧,适时的放松自己,才能更好地向前走。”
月晨熹背着光,看着眼前恬然自若的女子,心中不知翻卷着多少思绪。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怕她,幼时是怕她的身份,及至她日渐长大,有了太女的果敢手断,那些人又怕她一身的威仪。
可是沐小小,她是真的没有把自己的太女身份放在眼里,似乎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而非手握生杀大权的未来皇者。
这种新奇的感受,让月晨熹有些不适应,但是却有一丝淡淡的喜悦在心头徘徊。
她,也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有笑有泪,只是被身份的枷锁限制了所有的悲喜,只能从容淡定,雍容尊贵。深心里,谁不希望自己有三五知交,可以无所不谈?
只是,她是皇太女,不能拥有普通人触手可及的亲情、友情、爱情,只能把所有的期盼深深地埋葬在心底。姿态,高高在上。
缓缓地迈着步子,月晨熹动作优雅地坐到沐小小对面,拈来茶杯就口,微微地抿了一下。
沐小小也不在意,持起酒杯一饮而尽,脑中飞快地整理着思路,考虑着如何开口。
又是许久的沉默,两个人像是比拼耐心一般,无声地喝茶。“我猜想,女皇陛下服用的,不是安神草,而是离魂萱。”
沐小小终于抬头,看着月晨熹,缓缓地开口,语气凝重。
“离魂萱?”月晨熹疑惑地看着沐小小,“是什么,为何我从未听说过这种草?”
沐小小十指交叉握着茶杯,看着杯中的涟漪,眉头微微蹙着。“离魂萱产自极北之地,表面性冷,实则是至阳之物。形似安神草,只草心叶有细微差别,如非经验丰富者,行医之人都会错认。误食离魂萱,只需安睡三天,便可缓解药性,之后七日,也会昏昏欲睡,但对身体无碍。”
抬眼,看着月晨熹,沐小小的脸色越发地凝重。
“不过,如若误食离魂萱之人,初始三日,嗅闻檀香,则药毒入骨。病状若风寒入体,体质貌似寒凉,实则骨内如焚,魂魄渐离。所以,其名离魂萱。”
“什么?”饶是以月晨熹之冷静沉着,此刻也忍不住拂案而起。恶狠狠地怒视着沐小小,眸光炽烈,似欲择人而噬。
沐小小半分不让地和月晨熹犀利的目光对视,眼神平静淡然。
半晌,月晨熹转过头望向窗外,背负着双手,背脊挺得笔直,声音沉凝稳重。“母皇的病,你能治愈么?”
虽然月晨熹表现得冷静淡然,沐小小却敏锐地发现她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声音深处也潜藏着细微的抖动。面对母亲的生死,即便冷静如月晨熹,也无法平淡以对。
沐小小暗暗叹息,眸光低垂,继续盯着茶杯中泛起的涟漪。“我可以下针排毒,但是也仅仅只能维持现状,唤醒女皇。离魂萱是药,也是毒,药是奇药。化为毒,无解。”
月晨熹的身形猛然一僵,手紧握成拳,指甲掐进掌心,生生的痛,却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虽然早就明了,皇位的纷争不会少,却不曾想过,会波及到母皇身上。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么?
窗外的风掠进厅中,月晨熹散在肩头的发随风起落。“沐姑娘,谢谢你瞒着子衿。他,是我们月家唯一干净的人了。”
沐小小心头蓦然一酸,说不出来的滋味,一句话脱口而出。“晨熹,我会让他永远干净的。”
月晨熹猛然回身,眸光奇异地看着沐小小。除了母皇,从未有人如此称呼她,唤她,晨熹。
沐小小话一出口,便惊了一下,但却并不后悔。顺应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重生后的沐小小,现在的花魅儿,一直都是如此。
“晨熹,子衿心性纯净,我不想他沾染这些黑暗,所以,我会保护他,不让他被这些权利纷争影响。我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为他撑起一方干净的天空。”
月晨熹站在窗边,风掀起她明黄的衣袍,有些散乱,瘦削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一丝微笑,不浓,却浅浅淡淡地,带着醉人的韵味。
平日里不常笑的人,如此温情真诚地笑着,格外的动人,而且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