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早起来,和氏限他一日纺绩,玉娘头也不抬,不到晚都做完了,交与和氏,和氏暗暗称奇。又限他夜中趱赶多少,玉娘也不推辞,直纺到晓。一连数日如此,毫无厌倦之意。顾大郎见他不肯向前,日夜纺绩,只道浑家妒忌,心中不乐,又不好说得。几番背了浑家与玉娘调戏,玉娘严声厉色。顾大郎惧怕浑家知得笑话,不敢则声。过了数日,忍耐不过。一日对浑家道:“既承你的美意,娶这婢子与我,如何教他日夜纺绩,却不容他近我?”和氏道:“非我之过。只因他第一夜,如此作乔,恁般推阻。为此,我故意要难他转来,你如何反为好成歉?”顾大郎不信道:“你今夜不要他纺绩,教他早睡,看是怎么?”和氏道:“这有何难。”到晚间,玉娘交过所限生活。和氏道:“你一连做了这几时,今晚且将息一晚,明日做罢!”玉娘也十数夜未睡,觉道劳倦,甚合其意。吃过夜饭,收拾已完,到房中各自睡下。玉娘是久困的人,放倒头便睡着了。顾大郎悄悄的到他铺上,轻轻揭开被,捱进身子,把他身上一摸,却原来和衣而卧。顾大郎即便与他解脱衣裳,那衣带都是死结,如何扯拽得开。顾大郎性急,把他乱扯。才扯断得一条带子,玉娘在睡梦中惊醒,连忙跳起。被顾大郎双手抱住,那里肯放。玉娘乱喊“杀人”。顾大郎道:“既在我家,喊也没用。不怕你不从我!”和氏在床,假做睡着,声也不则。玉娘摔脱不得,心生一计。道:“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日即寻一条死路!张万户夫人平昔极爱我的,晓得我死了,料然决不与你干休。只怕那时破家荡产,连生命亦不能保,悔之晚矣!”顾大郎见说,果然害怕,只得放手,原走到自己床上睡了。玉娘眼也不合,直坐到晓。
和氏见他立志如此,料不能强,反认为义女,玉娘方才放心。夜间只是和衣而卧,日夜辛勤纺织。约有一年,玉娘估计积成布匹,比身价已有二倍,将来交与顾大郎夫妇,求为尼姑。和氏见他诚恳,更不强留。把他这些布匹,尽施与为出家之费。又备了些素礼,夫妇二人,同送到城南昙花庵出家。玉娘本性聪明,不勾三月,把那些经典,讽诵得烂熟。只是心中记挂着丈夫,不知可能勾脱身逃走。将那两只鞋子,做个囊儿盛了,藏于贴肉。老尼出庵去了,就取出观玩,对着流泪。次后央老尼打听,知得乘机走了,心中欢喜,早晚诵经祈保祜。又感顾大郎夫妇恩德,也在佛前保。后来闻知张万户全家抄没,夫妇俱丧。玉娘想念夫人幼年养育之恩,大哭一场,礼忏追荐。诗云:
数载难忘养育恩,看经礼忏荐夫人。
为人若肯存忠厚,虽不关亲也是亲。
且说程惠奉了主人之命,星夜赶至兴元城中,寻个客店寓下。明日往市中,访到顾大郎家里。那时顾大郎夫妇,年近七旬,须鬓俱白,店也收了,在家持斋念佛,人都称他为顾道人。程惠走至门前,见老人家正在那里扫地。程惠上前作揖道:“太公,借问一句说话。”顾老还了礼,见不是本处乡音,便道:“客官,可是要问路径么?”程惠道:“不是。要问昔年张万户家出来的程娘子,可在你家了?”顾老道:“客官,你是那里来的?问他怎么?”程惠道:“我是他的亲戚,幼年离乱时失散,如今特来寻访。”顾老道:“不要说起!当初我因无子,要娶他做个通房。不想自到家来,从不曾解衣而睡。我几番捉弄他,他执意不从。见伊立性贞烈,不敢相犯,到认做义女,与老荆就如嫡亲母子。且是勤俭纺织,有时直做到天明。不上一年,将做成布匹,抵偿身价,要去出家。我老夫妻不好强留,就将这些布匹,送与他出家费用。又备些素礼,送他到南城昙花庵为尼。如今二十余年了,足迹不曾出那庵门。我老夫妇到时常走去看看他,也当做亲人一般。又闻得老尼说,至今未尝解衣寝卧,不知他为甚缘故?这几时因老病不曾去看得。客官,既是你令亲,径到那里去会便了,路也不甚远。见时,到与老夫代言一声。”
程惠得了实信,别了顾老,问昙花庵一路而来。不多时就到了,看那庵也不甚大。程惠走进了庵门,转过左边,便是三间佛堂。见堂中坐着个尼姑诵经,年纪虽是中年,人物到还十分整齐。程惠想道:“是了!”且不进去相问,就在门槛上坐着,袖中取出这两只鞋来细玩,自言自语道:“这两只好鞋,可惜不全!”那诵经的尼姑,却正是玉娘。他一心对在经上,忽闻得有人说话,方才抬起头来。见一人坐在门槛上,手中玩弄两只鞋子,看来与自己所藏无二。那人却又不是丈夫,心中惊异。连忙收掩经卷,立起身向前问讯。程惠把鞋放在槛上,急忙还礼。尼姑问道:“檀越,借鞋履一观。”程惠拾起递与,尼姑看了,道:“檀越,这鞋是那里来的?”程惠道:“是主人差来寻访一位娘子。”尼姑道:“你主人姓甚?何处人氏?”程惠道:“主人姓程,名万里,本贯彭城人氏,今现任陕西参政。”尼姑听说,即向身边囊中取出两只鞋来,恰好正是两对。尼姑眼中流泪不止,程惠见了,倒身下拜道:“相公特差小人来寻访主母,适才问了顾太公,指引到此,幸而得见。”尼姑道:“你相公如何得做这等大官?”程惠把历官闽中,并归元升任至此,说了一遍。又道:“相公吩咐,如寻见主母,即迎到任所相会。望主母收拾行装,小人好去雇请车辆。”尼姑道:“吾今生已不望鞋履复合,今幸得全,吾愿毕矣,岂别有他想。你将此鞋归见相公、夫人,为吾致意,须做好官,勿负朝廷,勿虐民下。我出家二十余年,无心尘世久矣!此后不必挂念。”程惠道:“相公因念夫人之义,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辞。”尼姑不听,望里边自去。程惠央老尼再三苦告,终不肯出。
程惠不敢苦逼,将了两双鞋履,回至客店,取了行李,连夜回到陕西衙门。见过主人,将鞋履呈上,细述顾老言语,并玉娘认鞋,不肯同来之事。程参政听了,甚是伤感。把鞋履收了,即移文本省。那省官与程参政昔年同在闽中为官,有僚友之谊。见了来文,甚以为奇。即行檄仰兴元府官吏,具礼迎请。兴元府官,不敢怠慢,准备衣服礼物,香车细辇,笙箫鼓乐,又取两个丫鬟伏侍,同了僚属,亲到昙花庵来礼请。那时满城人家尽皆晓得,当做一件新闻。扶老挈幼,争来观看。
且说太守同僚属到了庵前下马,约退从人,径进庵中。老尼出来迎接。太守与老尼说知来意,要请程夫人上车。老尼进去报知。玉娘见太守与众官来请,料难推托,只得出来相见。太守道:“本省上司奉陕西程参政之命,特着下官等具礼迎请夫人上车,往陕西相会。车舆已备,望夫人易换袍服,即便登舆。”教丫鬟将礼物服饰呈上。玉娘不敢固辞,教老尼收了。谢过众官,即将一半礼物送与老尼为终老之资,余一半嘱托地方官员将张万户夫妻以礼改葬,报其养育之义。又起七昼夜道场,追荐白氏一门老小。好事已毕,丫鬟将袍服呈上。玉娘更衣,到佛前拜了四拜,又与老尼作别,出庵上车,府县官俱随于后。玉娘又吩咐,还要到市中去拜别顾老夫妻。路上鼓乐喧闹,直到顾家门首下车。顾老夫妇出来,相迎庆喜。玉娘到里边拜别。又将礼物赠与顾老夫妇,谢他昔年之恩,老夫妻流泪收下。送至门前,不忍分别,玉娘亦觉惨然,含泪登车。各官直送至十里长亭而别。
太守又委僚属李克复,率领步兵三百,防护车舆。一路经过地方,官员得知,都来迎送馈礼。直至陕西省城,那些文武僚属,准备金鼓旗幡,离城十里迎接。程参政也亲自出城远迎。一路金鼓喧天,笙箫振地,百姓们都满街结彩,香花灯烛相迎,直至衙门后堂私衙门口下车。程参政吩咐僚属明日相见,把门掩上,回至私衙。夫妻相见,拜了四双八拜,起来相抱而哭。各把别后之事,细说一遍,说罢,又哭。然后奴仆都来叩见,安排庆喜筵席,直饮至二更,方才就寝。可怜成亲止得六日,分离到有二十余年,此夜再合,犹如一梦。次日,程参政升堂,僚属俱来送礼庆贺。程参政设席款待,大吹大擂,一连开宴三日。各处属下晓得,都遣人称贺,自不必说。
且说白夫人治家有方,上下钦服。因自己年长,料难生育,广置姬妾。程参政连得二子,自己直加衔平章,封唐国公,白氏封一品夫人,二子亦为显官。后人有诗为证:
六日夫妻廿载别,刚肠一样坚如铁。
分鞋今日再成双,留与千秋作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