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待诏道:“我承你日常看顾,感恩不尽。今日有句不识进退的话,说与你听,你不要恼我,不要怪我。”贵哥道:“你今日想是风了。你在府中走动多年,那一日不说几句话,怎的今日说话我就怪你恼你不成?你说,你说!”女待诏道:“这环儿是一个人央我送你的,不要你的银子。还有一双珠钏在此。”连忙向腰间摸出珠钏,放在桌子上。贵哥见了,笑道:“你这婆子说话真个风了!我从幼儿来在府中,再不曾出门去,又不曾与恁人相熟,为何有人送这几千两银子的首饰与我?想是那个要央人做前程,你婆子在外边,指着我老爷的名头,说骗他这些首饰。今日露出马脚,恐怕我老爷知道,你故此早来府中说这话骗我?”女待诏道:“若是这般说,我就该死了。你将耳朵来,我悄悄说与你听。”贵哥道:“这里再没有人来听的。你轻轻说就是了。”女待诏道:“这宝环、珠钏,不是别人送你的,是那辽王宗干第二世子,现做当朝右丞,领行台尚书省事,完颜迪古老爷央我送来与你的。”贵哥笑道:“那完颜老爷不是那白白净净没髭须的俊官儿么?”女待诏道:“正是那俊俏后生官儿。”贵哥道:“这到希奇了!他虽然与我老爷往来,不过是人情体面上走动,既非府中族分亲戚,又非通家兄弟,并不曾有杯酌往来。若说起我,一面也不曾相见,他如何肯送我这许多首饰?”女待诏道:“说来果忒希奇,忒好笑!我若不说,便不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若轻轻说出来,连你也吃一个大惊。”贵哥笑道:“果是恁么事情?你须说个明白。”
女待诏才定了喘息,低了声音,附着贵哥耳朵说道:“数日前完颜右丞在街上过,恰好你家夫人立在帘子下面,被他瞧见了。他思量要与你夫人会一会儿,没个进身的路头。打听得只有你在夫人跟前,说得一句话,故此央我拿这宝环、珠钏送与你,要你做个针儿将线引。你说希奇也不希奇,好笑也不好笑!”贵哥道:“癞蛤蟆躲在阴沟洞里指望天鹅肉吃,忒差做梦了!夫人好不兜搭性子,侍婢们谁敢在他跟前道个不字?莫说眼生面不熟的人要见他,就是我老爷与他做了这几年夫妻,他若不欢喜时,等闲不许他近身。怎么完颜右丞做这个大春梦来!”女待诏道:“依你这般说,大事成不得了。我依先拿这环钏送还丁他,两下撒开,省得他来絮聒。”那贵哥口里虽是这般回复,恰看了这两双好环、钏,有些眼黄地黑,心下不割舍得还他。便对女待诏道:“你是老人家,积年做马泊六的主子,又不是少年媳妇,不曾经识事的,又不是头生儿,为何这般性急?凡事须从长计较,三思而行。世上那里有一锹掘个井的道理?”女待诏道:“不是我性急,你说的话,没有一些儿口风,教我如何去回复右丞。不如送还了他这两件首饰,倒得安静。”贵哥道:“说便是这般说,且把这环、钏留在我这里,待我慢慢地看觑个方便时节,臄探一个消息回话你。若有得一线的门路,我便将这物件送了夫人。你对右丞说,另拿两件送我何如?”女待诏道:“这个使得。只是你须要小心在意,紧差紧做,不可丢得冰洋了。我过两三日就来讨个消息,好去回复右丞。”说毕,叫声聒噪去了。
贵哥便把这东西,放在自己箱内。踌躇算计,不敢提起。一夕晚,月明如昼,玉宇无尘。定哥独自一个坐在那轩廓下,倚着栏杆看月。贵哥也上前去站在那里,细细地瞧他的面庞。果是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只是眉目之间,觉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便猜破他的心事八九分,淡淡的说道:“夫人独自一个看月,也觉得凄凉,何不接老爷进来,杯酒交欢,同坐一看,更热闹有趣!”定哥皱眉,答道:“从来说道,人月双清。我独自坐在月下,虽是孤零,还不辜负了这好月。若接这腌臜浊物来,举杯邀月,可不被嫦娥连我也笑得俗了!”贵哥道:“夫人在上,小妮子蒙恩抬举,却不晓得怎么样的人叫做趣人,怎么样的叫做俗人?”定哥笑道:“你是也不晓得,我说与你听。你日后拣一个知趣的才嫁他,若遇着那般俗物,宁可一世没有老公,不要被他污辱了身子。”贵哥道:“小妮子望夫人指教。”定哥道:“那人生得清标秀丽,倜傥脱洒,儒雅文墨,识重知轻,这便是趣人。那人生得丑陋鄙猥,粗浊蠢恶,取憎讨厌,龌龊不洁,这便是俗人。我前世里不曾栽修得,如今嫁了这个浊物,那眼稍里看得他上!到不如自家看看月,倒还有些趣。”
贵哥道:“小妮子不知事,敢问夫人,比如小妮子,不幸嫁了个俗丈夫,还好再寻个趣丈夫么?”定哥哈哈的笑了一声道:“这妮子倒说得有趣!世上妇人只有一个丈夫,那有两个的理?这就是偷情不正气的勾当了。”贵哥道:“小妮子常听人说有偷情之事,原来不是亲丈夫就叫偷情了。”定哥道:“正是!你他日嫁了丈夫莫要偷情。”贵哥带笑说道:“若是夫人包得小妮子嫁得个趣丈夫,又去偷什么情!倘或像了夫人今日,眼前人不中意,常常讨不快活吃,不如背地里另寻一个清雅人物,知轻识重的,与他悄地往来,也晓得人道之乐。终不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只管这般闷昏昏过日子不成?那见得那正气不偷情的就举了节妇,名标青史?”定哥半晌不语,方才道:“妮子禁口,勿得胡言!恐有人听得,不当稳便。”贵哥道:“一府之中,老爷是主父,夫人是主母,再无以次做得主的人。老爷又趁常不在府中,夫人就真个有些小做作,谁人敢说个不字!况且说话之间,何足为虑。”定哥对着月色,叹了一口气,欲言还止。贵哥又道:“小妮子是夫人心腹之人,夫人有甚心话,不要瞒我。”定哥道:“你方才所言,我非不知。只是我如今好似笼中之鸟,就有此心,眼前也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人,空费一番神思了。假如我眼里就看得一个人中意,也没个人与我去传消递息,他怎么到得这里来?”贵哥道:“夫人若果有得意的人,小妮子便做个红娘,替夫人传书递柬,怎么夫人说没人敢去?”定哥又迷迷的笑一声,不答应他。
贵哥转身就走,定哥叫住他道:‘你往那里去?莫不是你见我不答应,心下着了忙么?我不是不答应,只笑你这小妮子说话倒风得有趣。”贵哥道:“小妮子早间拾得一件宝贝,藏放在房里,要去拿来与夫人识一识宝。”定哥道:“恁么宝贝?那里拾得来的?我又不是识宝的三叔公。”贵哥也不回言,忙忙的走回房中,拿了宝环、珠钏,递与定哥,道:“夫人,这两件首饰,好做得人家的聘礼么?”定哥拿在手里看了一回道:“这东西那里来的?果是好得紧。随你恁么人家下聘,也没这等好首饰落盘。除非是皇亲国戚、驸马公侯人家,才拿得这样东西出来。你这妮子如何有在身边?实实的说与我听。”贵哥道:“不敢瞒夫人说,这是一个人央着女待诏来我府里做媒,先行来的聘礼。”定哥笑道:“你这妮子真个害风了!我无男无女,又没姑娘小叔,女待诏来替那个做媒?”贵哥道:“他也不说男说女,也不说姑娘小叔,他说的媒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定哥道:“难道女待诏来替你做媒?”贵哥道“小妮子那得福来消受这宝环、珠钏?”定哥道:“难道替侍女中那一个做媒不成?算来这些妮子,一发消受不起了。”
贵哥道:“侍女们如何有福消受这件,只除是天上仙姬,瑶台玉女,像得夫人这般人物,才有福受用他。”定哥笑道:‘你这般说,我如今另寻一个头路去做新媳妇,作兴女待诏做个媒人,你这妮子做个从嫁罢。”贵哥跪在地上道:“若得夫人作成女待诏,小妮子情愿从嫁夫人。”定哥又嘻嘻地笑了一声,把贵哥打一掌道:“我一向好看你,你今日真真害风,说出许多风话来!倘若被人听见,岂不连我也没了体面?”贵哥道:“不是妮子胡言乱道,真真实实那女待诏拿这礼物来聘夫人。”定哥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勃然怒道:“我是二品夫人,不是小户人家,孤孀嫠妇。他怎敢小觑我,把这样没根蒂的话来奚落我!明日对老爷说,着人去拿他来,拷打他一番,也出这一口气。”贵哥道:“夫人且莫恼怒,待小妮子悄悄地说出来,逗夫人一场好笑。俗语云:‘不说不笑,不打不叫,’只怕小妮子说出来,夫人又笑又叫。”定哥一向是喜欢贵哥的,大凡有事发怒,见了贵哥,就解散了。何况他今日自家的言语唐突,怎肯与他计较!故此顺口说道:“你说我听。”那一腔怒气直走到爪哇国去了。
贵哥道:“几日前头,有一个尚书右丞,打从俺府门首经过,瞧见夫人立在帘子下面,生得娇娆美艳,如毛嫱、飞燕一般。他那一点魂灵儿就掉在夫人身上。归家去整整欣昏迷痴想了两日,再不得凑巧儿遇见夫人。因此上托这女待诏送这两件首饰与夫人,求夫人再见一面。夫人若肯看觑他,便再在帘子下与他一见,也好收他这两件环、钏。况这个右丞,就是那完颜迪古,好不生得聪俊洒落,极是有福份的官儿!算来夫人也曾瞧见他来。”定哥回嗔作喜道:“莫不是常来探望老爷的那少年官儿么?生得到也清俊文雅。只是这个人心性是不常的。”贵哥哈哈的笑道:“从来相面的先生,与人对坐着半日,从头看到脚下,又相手摸腰,还只知面不知心。夫人略瞧右丞一瞧,连心都瞧见了,岂不是两心相照?”定哥道:“丫头莫要嚷!我且问你,那女待诏怎么样对你说?你怎么样回话那女待诏?”贵哥道:“那女待诏是个老作家,恐怕一句说出来,惹是非到了身上,便伸进吐出,团团圈圈,远远地说将来。我说:‘老婆子,你不消多说了,一定是有那个人儿看上了我家夫人,你思量做个马百六,何苦扯扯拽拽排布这个大套子?’那女待诏便拍手拍脚的笑起来,说道:‘好个乖乖姐姐!像似被人开过聪明孔了,一猜就猜着。’被小妮子照脸一口啐,唾骂他道:‘老虔婆,老花娘!你自没廉耻,被千人万人开了聪明孔,才学得这篦头生意。我是天生天化,踏着尾巴头便动的,那个和你这虔婆取笑!’那女待诏道:‘好姐姐,你不须发恼。我不过是趁口取笑你,难道你这般决烈索性的姐姐,身边就肯添个影人儿?’小妮子道:‘你这般说,且饶你去,不许在此胡缠。’那女待诏又道:‘我特特为着夫人来,被你抢白这一顿,怎么教我就去了?你且把夫人平日的性格说说我听。我是劈面相、闻声相、揣骨相、麻衣相、达磨相,一下里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小妮子便道:‘若问别样心事,我实实不曾晓得。若说我夫人正色治家,严肃待众,见我们一些笑容也是没有的,谁敢在他跟前把身子侧立立儿?’那女待诏道:‘若依这般说,就恭喜,贺喜!我这马百六稳稳地做成了!’小妮子道:“你这般胡嘲乱讲!莫不惹得打下截来!’他道:‘我是依着相书上相来的。’小妮子道:‘相书上那一本有如此说话?’他道:‘俗语说得好!嬉嬉哈哈,不要惹他;脸儿狠狠,一问就肯。’”定哥正呷着一口茶,听见贵哥这些话,不觉笑了一声,喷茶满面,骂道:“这虔婆一味油嘴,明天叫他来,打他几个耳聒子才饶他!”说罢话时,炉烟已尽,织女横斜,漏下二鼓矣。贵哥伏侍定哥归房安置,就问道:“这两件宝贝放在那里好?”定哥道:“且放在我首饰箱内,好好锁着。”贵哥依言收拾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