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一身冷汗,四处打听:昨天我到底有没有喝醉?到底有没有讲醉话?都讲了哪些醉话?老唐气急败坏地骂,奶、奶的,怎么没人跟我讲真话啊?
孩子的膝盖弯了
出口处,人头攒动,刚刚下车的旅客,纷踊而出。
几名身穿制服的检票员,一边验票,一边目光锐利地巡视着出站的人流。他们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准确地从人群里拎出一个小孩,又拎出一个小孩。这些孩子,有的没买票,有的买的是半票。他们被集中到了一边,一个一个量身高。
墙上刻着两条线,一条1.2米,一条1.4米。雪白的墙,鲜红的线,很显眼,很触目。
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笑眯眯地第一个站在了墙前,挺胸,收腹,昂头,姿势标准得像舞蹈排练一样。“阿姨,是这样吗?我们在幼儿园里经常量的。”检票员将一块纸板放在他的头上,纸板的边缘抵在墙上的刻度尺。“超过1.2米了,谁是他的家长?补半票!”一个男子走了过来,“不可能吧,我们前几天刚在家量的,只有1.15米啊。”男子指着小男孩说,你看看,他的头是昂着的。男子转身呵斥小男孩,你头昂这么高干什么?放平!小男孩低下了头。再量,纸板正好卡在1.2米线下。
第二个是个小女孩,扎着两根可爱的羊角辫。检票员将纸板放在她的头上。“超过了,补半票!”站在一边的小女孩妈妈,一把将手重重地压在纸板上,你没看见她梳着辫子吗?你得把辫子压下去量,难道头发也算身高吗?纸板被小女孩妈妈的手,狠狠地压在了1.2米线下,小女孩的脖子,像弹簧一样,被压得缩了进去。检票员看了看,摇摇头。小女孩摸摸自己的羊角辫,带着哭腔说,妈妈,我的辫子被你压扁了。妈妈瞪了她一眼,回家再帮你梳。
随后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很秀气。男孩手里拿的是一张半票。检票员将纸板放在他的头上。“超过1.4米了,家长呢?补足全票!”闻声走过来一对夫妻,身上背着沉重的包裹,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远门打工的。女的说,这孩子长得瘦,显高,其实他还不到10岁,怎么要买全票呢?检票员看了她一眼,这是规定。男的说,我们上次回去时还是买半票的,为什么这次就要买全票了?检票员白了他一眼,这是规定,你不明白吗?再说,谁让你孩子长这么快了?男的愤怒地扔下包裹,既然要量,就应该赤脚量!他弯下腰,将孩子的两只鞋都扒拉了下来,你再量!
男孩不知所措地垂手站着,赤着脚站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检票员再次将纸板放在他的头上,一量,正好卡在1.4米线上。“这回没话说了吧,补足全票!”检票员的口气,不容置疑。
男人看看红线,又看看孩子。男孩眼巴巴看着男人,爸爸,你就给我补足了全票吧,这样多丢人啊。
“啪!”男人摔手给了男孩一巴掌,放屁,你才这么点大,凭什么要买全票!
男孩一只手,摸着火辣辣的脸颊,眼里噙着泪水。
检票员将脸撇到一边,鼻孔里哼了一声,像清嗓子,又像干咳。
男人将手摁住男孩的头,往下压,压下去了一点点,又朝男孩的膝盖踹了一脚,你腿站这么直干什么?男孩的膝盖,弯了下去。男人冲检票员吼道,你再看看,有没有超线?
纸板确实在1.4米线下了。检票员低下头,他的腿怎么是弯曲的?
残疾,罗圈腿,不行啊?男人犟着头,说。
检票员不屑地哼道,有你这么当爸爸的吗?
男人愤怒地哼道,有你们这么抢钱的吗?专门跟孩子过不去,你们有什么本事?
瘦瘦高高的男孩,低着头,跟在父母的身后,逃也似地离开了。
后面的孩子,继续一个接一个测量身高。奇怪的是,一走到刻度尺前,孩子们的头都低垂着,脖子缩着,腰躬着,膝盖弯着……就这样,大部分孩子的身高,都被控制在了两条红线下。
留意一下,你会发现,很多地方,都有这么两条触目惊心的红线,车站、码头、窗口、公园入口……它是要测量什么呢?
猴子这个人
饲养员老项是我的朋友,星期天,我带儿子去动物园玩,老项为我们做向导。
在猴园,老项绘声绘色地向儿子解说猴王之争,“那可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猴子平时打架,只是用爪子互相抓,可是,为了争夺王位,老猴王和挑战者都使出了看家本领,他们两个人互相抓着头,没头没脸地撕咬,一个人的鼻子被咬破了,一个人的耳朵被撕开了……”
我笑着更正,是两只猴子,不是两个人。老项不好意思地笑笑,对,是两只猴子,两只为争夺王位的猴子。一个是捍卫猴王的地位,另一个想篡夺王位,为了这顶王位,他们两个人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说着说着,老项又将两只争夺王位的猴子说成了两个人。我无可奈何地笑笑。
猴园边上是狼园。儿子没见过狼,好奇地问老项,狼真会吃人吗?他在儿童画册上看过狼来了的故事。老项告诉他,现在野外的狼很少了,你不用害怕。狼是群居动物,捕猎的时候都是集体出动,可团结了。即使对付比它们强壮得多的野牛,它们也毫不畏惧,会一起扑上去,一个人咬住牛的脖子,一个人咬住牛的尾巴,一个人咬住牛的后蹄,一个人……我赶紧打断他,是一匹狼,不是一个人。老项嘿嘿笑了,对,对,是一匹狼,又一匹狼。
走进鸟馆,儿子立即被各种各样的鸟吸引住了,它们在巨大的网里,飞来飞去。老项指着网里的鸟对儿子说,这是鹦鹉,这是大雁,那是丹顶鹤,那是天鹅……儿子忽然幽幽地说,它们都被关在这里,不能飞出去,真可怜。老项乐了,是啊,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才是真正的鸟。你看见过天空中的大雁吗?儿子兴奋地说,看见过,它们总是排成人字形飞,可整齐,可漂亮了。老项点点头,对,雁群里面总会有领头雁,它是雁群的领导,总是一个人飞在队伍的最前面,如果它飞累了,另外一个人就会替换它。这个老项,又将大雁说成了人。
从动物园出来,我笑着问老项,介绍动物时,你怎么老是这个人那个人的,它们是动物。
老项挠挠头皮,憨厚地笑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就说漏嘴了。我知道老项已在动物园工作了几十年,平时打交道最多的,不是人,而是动物。也许在他的眼中,动物和人一样,是他的邻居,他的同事,他的朋友。
我的奶奶在世时,也喜欢将动物说成人。她养了几只鸡,每次喂鸡时,总有一两只鸡护食,啄别的鸡,奶奶就会气愤地轰开它,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贪,这么欺负人啊!有时找不着她的小狗了,老人家会着急地四处寻找,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这个人哪,又不知道疯到哪里去了。那时候爷爷已经去世多年,孤单的老人,更多的时间是和她的这些小动物们为伴。
我恍然明白了,当你和动物接触多了,在你的眼中,也许它们就和人真的没有了什么区别。而且,其实只要稍稍留意下,你就会发现,动物和人有很多相通的地方,自私,憨厚,凶残,笨拙,狡猾,孤独,所有这些,你从一只动物身上能够找到,从你身边的人身上,也不难发现。
我在电脑上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抬头看见一只麻雀从我的窗前飞过,这个城市的天空里,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其他鸟类的翅膀痕迹,我看着麻雀的背影,在想,不知道这个人,他会飞向何方?
颈椎病的非医学因素
颈椎不适,朋友介绍了一位老郎中。闹市深巷寻得。望闻问切一番后,老先生忽然一声长叹,今颈椎病多矣,而致病原因知之者少。
愿闻其详。
老先生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说,人多从医学角度寻找颈椎致病原因,而鲜有关注非医学因素,此恰是很多颈椎毛病的病根所在啊——
今天的人,低头多了,抬头少了。多少人,只顾着脚下的路,却很少抬头仰望高空。一年之中,大部分人抬头看天的时间,不足一个小时,甚至很久压根就没有抬过头了。星空、白云、飞翔的鸟,那些高空中的景象,早已和梦想一样,成为久远的记忆。低头多了,于是,颈椎弯了。
今天的人,看近的多了,望远的少了。信息化时代,咫尺天涯,一切仿佛都近在眼前,人们也更加乐意关注当下的事情,眼前的利益。我们身边,有多少人多久没有眺望过地平线了?地平线的后面,那是我们曾经多么神往的地方啊。现在我们看到的,往往是城际线,太阳早已升到半空了,我们还被挡在高楼的影子里。我们的目光,被掖在了裤腰带里。近处看多了,于是,颈椎变形了。
今天的人,哈腰的时候多了,挺胸的时候少了。权贵面前,势力面前,诱惑面前,美色面前,利益面前,人们习惯了弯下他们的腰杆,而忘却了,他们的胸脯,和他们的灵魂一样,本应该是高高地挺立的。哈腰多了,于是,颈椎曲了。
今天的人,点头的多了,摇头的少了。开会的时候,对领导的讲话,皆点头如小鸡啄米,很少能看到有人摇头,更难得听到反对的声音;讨论的时候,对专家的发言,无不俯首称是,鲜有不同的意见;表决的时候,你点头,我也点头,众皆点头,蔚为壮观。当点头成为一个全民的习惯性动作,于是,颈椎也不可避免地习惯性下垂。
今天的人,东倒西歪的时候多了,挺拔威仪的时候少了。很多人,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睡没睡相,走没走相,吃没吃相。懒散,颓废,萎靡,不振,是常态。没有纪律,不被约束,放任自流,于是,颈椎也跟着扭曲,变形。
老先生摇摇头,无奈地感叹,还有很多非医学因素,导致人们的颈椎,越来越硬,越来越僵化,也越来越脆弱。今天的人,静的时候多了,动的时候少了;动心思的多了,动身子的少了;身上的赘肉多了,骨头见不着了;枕头越来越高了,梦想越来越矮了;床越来越软了,心思越来越硬了;脾气越来越大了,骨气越来越少了;忍气吞声的时候多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少了……这些,都是导致颈椎畸形的症候啊。
听老郎中所言,如醍醐灌顶。惊问良策。
老先生将目光幽幽地投向窗外,人流、车流,滚滚向前。叹曰:颈椎乃人的顶梁柱,岂可小觑,岂能玩睨?岂敢不正?治颈椎顽疾,必先正情怀,壮元气,扩胸襟,一言以蔽之,无他,六字耳:挺胸,抬头,望远。
挺胸,抬头,望远。这不也应该是人生的境界吗?
老领导书房的变迁
第一次到老领导家中去,是在老领导退休一个月后。那时候他刚刚搬迁新居,我们几个同事去祝贺。老领导显得很开心,领着我们参观一个个房间。最后是他的书房,老领导得意地说,其他都是老太婆设计的,惟独这个书房,是他亲手设计,亲手布置的。
书房很宽大。一面墙全是书橱,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书房中间,横着一张很宽大的书桌,桌子上是一台电脑,一只笔筒,一部电话,电话旁边,是一面立式小国旗,还有几个新文件夹;书桌的后面,是一张转椅,桌子对面,并排摆放着两张椅子……这个布置怎么那么熟悉啊。突然想起来了,这不是老领导原来办公室的翻版吗?另外几个同事似乎也看出了其中的奥秘,大家相互瞅瞅,脸上隐隐显出会心的笑意。
老领导自己绕到书桌后,一屁股坐在了转椅上。老领导招呼我们,你们坐啊。可是,我们好几个人,只有两张椅子,坐不下。站在后面的几个人将前面两个人按到了椅子上,你们两个先陪老领导聊聊,我们几个出去看看电视。
我们几个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磕瓜子,嘻嘻哈哈聊着天。几分钟后,前面那两个人从老领导的书房走了出来,又拖起两位,轮到你们了。就这样,我们一堆人,两个两个,走进老领导的书房。我是最后一个走进老领导的书房的。老领导坐在他的转椅上,原本憔悴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显得面色红润,他示意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老领导和我聊了聊单位的情况,又关心地问了我个人的一些情况。感觉就像回到了从前,老领导在位时,每次找我们谈话时的情景。
从老领导家走出来,话题不知不觉扯到了老领导的书房,大家心照不宣地叹着气,脸上的笑容都有点凝重,尴尬,难过,我们都感受到了,老领导的角色,还没有转变过来。
第二次到老领导家中,是时隔半年后,单位组织的一次慰问活动。
老领导两只手上,都戴着护袖。见到我们,很开心。我第二次走进了老领导的书房。书房的布局已经改变了,原来横在中间的书桌,被靠墙放着,桌子上的东西,都已经撤了,铺着一张很大的宣纸,已经画了一半,看得出,是一幅山水。老领导自嘲地笑笑,不会画,瞎画画,打发时间。我跟老领导开玩笑说,画好了,您送给我,我家墙上,正缺一幅画,装饰装饰呢。好哇,我一定画好它。老领导显得有点喜出望外。
后来,老领导还真送了我一幅画,是一幅雄鹰图。可惜画面太大了,我家的墙根本挂不了。我将他珍藏起来了,不管怎么说,这是老领导的心血之作。
最近一次到老领导家,是我路过他家楼下时,正好碰到他带着小孙子在楼下玩。看到我,他很高兴,再三邀请我到他家喝杯茶。
我有机会第三次走进老领导的书房。老领导的书房里,多了一张长沙发,沙发上横七竖八摆满了各种小玩具。老领导将玩具收拾到一边,拉着我在沙发上刚坐下,他的小孙子就扑过来,钻进了老领导的怀里。老领导笑笑,儿子他们工作忙,平常小孙子就是他和老太婆带,他的书房,现在成了一个老头子和儿童俱乐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