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在给孩子上课的同时,也会在夜里给村里的大人们讲课,老人说,她也偷偷跟着大人去听过,与给他们这些孩子上课完全不同,老师像彻底换了个人,语速又快又高,激动,高昂。老师讲的那些道理,她听不大懂,但她看出,她的父亲和村里的叔叔伯伯们,个个脸膛通红,很激愤的样子。
有一天,特务突然闯进了村子,将老师抓走了。老人说,那时候,人们才知道,老师是地下党员。几个月后,老师被杀害了。老师所有的遗物,都被特务搜走了,销毁了,连张照片都没留下。
老人眼里噙着泪花,哽咽着说,老师是个真汉子啊,可惜却什么也没留下。我一直想请人给他画张遗像,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也是我的恩人啊。
老人讲完了。看得出,老人的记忆非常清晰,老师的形象,深深地镌刻在了老人的脑海中。可是,在老人的描述中,其实很少老师的相貌特征。人们把目光移向画师,就凭老人这些描述,这幅恩师的肖像,能画得出来吗?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十年,也许在老人的印象中,老师的外表也已经模糊不清了吧。
画师点点头。感慨说,能够在内心里珍藏了八十年的,已经不单单是外在的形象了,而是人性的温暖。外表可能被时间模糊,而善良和感激之情,却会埋藏心中一生。
指挥
“向左打方向,多了,回一点,再回一点。好,现在打直了,往后倒,继续倒……”她站在我的车前侧,指挥我将车停进车位。
她是我们单位门口停车点的收费员,总是戴着一顶大草帽,可是,这丝毫也不能阻止阳光将她的面孔,烤得发紫。
在她的指挥下,我顺利地将车停好。
学会开车以来,最害怕的一件事情就是停车,每次停车,都会把自己弄得一身臭汗,车子还是停得歪歪扭扭。在我们单位门口停车,却是个例外,车子不但停得正,而且前后左右预留的空间,都恰到好处。因为有她指挥。
“再往前开一点,停!”她的嗓门很大,即使关着车窗,她的口令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倒!继续倒!”她的口气非常坚定,语言简洁,不容质疑。有一次,我从后视镜里看,似乎与后面的车要碰上了,但她还是坚决地要求我继续倒。后来下车一看,正好停在了线内,与后车半尺之隔。
“往左打方向,左,左!”她用手在空中往右划了一个很大的圈,动作很夸张。嘴里喊着往左打方向,她怎么往右划了个圈呢?别急,坐在驾驶室里看,她的手就是往左划圈啦。
有时候,停好了车,我喜欢静静地站在一边,看她指挥别人停车。
她指挥的时候,气定神闲。
再难停的车位,在她的指挥下,都能稳稳当当地停好。
有一次,开过来一辆加长车,当时只有一个车位了。驾驶员下来,看看,摇摇头,意思是车位太小了,停不下。她说,能停下。神情坚定。驾驶员比画了几下,又摇了摇头。她说,我指挥,保证你停得下。驾驶员说,你指挥?车子要是刮擦了,你可赔不起。她点点头,你听我指挥,碰到了,我赔你!
“前进!”
驾驶员往前开了点。
“再前进!”车又前进了一点。
“左打方向,倒!”声音响亮。
“回方向,拉直,倒!”声音坚定。
“往右打方向,前进!”声音沉着。
在她的号令下,加长车驾驶员小心翼翼地前进,倒车;左拐,右退。最终,将车停进了车位,与前后车均相距不足一拳。这是她最得意的一次指挥。
我好奇地问过她,驾龄有多少年了?她脸一红,说,自己根本不会开车,连方向盘都从来没摸过呢。
后来听同事说,她原来是一家纺织厂女工,工厂倒闭后,失业在家。丈夫不久也失业了,在街角摆了个修车摊。最不幸的,是她的孩子从小脑瘫,为孩子治病,花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鉴于她家的实际困难,后来社区安排再就业,才成了停车点的收费员。
如果不是同事告诉,我完全看不出,她背负了那么多的苦难。她指挥驾驶员停车的时候,多么沉稳坚定,多么娴熟专业,多么干脆利落啊!
“倒,再倒一点,好了,停!”她又站在路边,指挥驾驶员将车停进逼仄的车位。
忽然觉得,这个停车点,就是她的舞台。方方正正的停车线,就像一个个线谱,一辆辆汽车,仿佛线谱上跳动的音符。而她,就是跳动这些音符的指挥家。这个戴着大草帽,皮肤晒得又黑又紫的女工,指挥的时候,气定神闲,指挥若定,真有点大将风范呢。
即使再平凡的工作,在自己的舞台上,我们都可以是出色的指挥家。
幸福就是借出去的伞都回来了
张师傅是开发区一家工厂的门卫,工厂靠近路边。不远处是一个公交车站。
南方,天经常说变就变。刚刚还是艳阳高照,转眼之间就可能下起倾盆大雨。坐在门卫室里的张师傅常常看见,急雨之中,没伞的人抱着头,仓皇奔逃。附近都是工厂,连个躲雨的杂货铺什么的都没有。
那天,天又突然下起雨来,张师傅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背着一个大包裹,从厂门前一瘸一拐地跑过,雨很快打湿了他的行李和衣服。张师傅看出,这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庄稼人,也许是刚从乡下来,还没有找到活做和落脚的地方,也许是正准备回乡下去,眼下可正是农忙季节。张师傅拿起自己的伞,追了出去,借给了快淋成落汤鸡的男人。这是张师傅第一次主动借伞给素不相识的路人。
第二天,中年男人竟然找上门,还伞来了,说了很多感谢的话。他果然是刚从乡下来,儿子大学毕业后,在附近的一家工厂找到工作,他是给儿子送行李来的。中年男人的感谢,反而让不善言辞的张师傅躁得满脸通红,没想到做那么点小事,人家这样记得你。
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张师傅多了一个心眼,每次突然下雨时,他都会留意从厂门口走过的行人,手中有没有雨伞,如果没有,他就会拉开窗户,喊一嗓子:我这里有伞,拿去用吧。
一把伞借出去了,又一把伞借出去了。都是路过的人,互不相识。借伞的人除了连声感谢之外,都会一再向张师傅表示,会还回来的。
张师傅却没指望这些借出去的伞,还能回来。这些伞,都是张师傅捡到的破伞,张师傅看着还能修,就自己动手,将它们修好。这些经过修理的伞,修得一点也不好看,但是,能遮个风,挡个雨。
让张师傅惊喜的是,借出去的伞,一把把,又飞了回来。
它们是这样回来的——
一大早,一个小伙子借了一把伞,没想到,半个多小时后,小伙子又打着伞回来了,手里拎着刚刚借去的伞。原来,小伙子就住在不远的地方,回到宿舍,赶紧拿了把伞,赶回来送伞。雨大风急,小伙子的裤腿基本上都淋湿了。张师傅接过小伙子还的伞,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天,一位大妈来还伞。天热,大妈晒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张师傅看看伞,确实是自己借出去的,上面有他修理过的痕迹。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借伞给大妈。大妈解释说,是自己女儿借的,那天她来开发区一家工厂面试,突然下雨,淋了个措手不及,幸亏张师傅借了把伞给她。张师傅想起来了。大妈说,女儿回学校去了,来不及还伞,特地叮嘱她来还伞的,她根据女儿写的地址,一路找了过来。
一天晚上,张师傅正准备休息,忽然有人敲门,是个小伙子,张师傅认出,是白天借伞的小伙子。小伙子一脸窘迫,结结巴巴地说,下班的时候忘记将伞带回来了,所以,只好空个手来跟张师傅说一声,明天一定把伞还回来。第二天晚上,小伙子将伞还了回来……
每一把伞,借出去时,仅仅是因为一场猝不及防的雨,而还回来时,却都带着一段段故事。从农村来城里打工已经十几个年头的老张师傅觉得,自己很满足,很幸福,满足是因为他靠双手养活了自己,而幸福的理由更是简单:他借出去的伞,每一次都还回来了。他不图借伞人的感谢,但每一把回来的伞,都让他觉得,这个城市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冷冰冰,人和人是可以互相信任的。
一把伞,挡住了风雨,传递了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