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他打电话告诉我,他已经被那家外资公司录用,开始进公司毕业实习了。他是我的堂弟。15年前,我的堂婶,一个贤惠善良却不幸的女人,被病魔残忍地夺去了年轻的生命,享年32岁。她把她的爱织进了毛衣,温暖着堂弟,也温暖着我们的心。
寒风中的等待
朋友电话说,路上堵车了,让我耐心等他。
冬天的天,说黑就黑了,呼呼的西北风,夹杂着零星的雨雪,将路上缩着脖子的行人,往屋子里赶。我站在路边,焦急而无奈地看着眼前的车流,缓缓移动。我抱紧身体,缩成一团,这样稍稍暖和一些,平时坐在办公室,吹着暖气,还真没怎么感觉到冷流的气息。
掂起脚尖,伸长脖子,朋友的车还没有来。
寒冷,焦急,无所事事。
环顾四周,刚刚路边摆满的地摊,突然之间,仿佛都被寒风给卷走了。这是小区的一个出入口,如果在夏天的话,各种地摊会挤满一地,一直热闹到夜深人静。但今天这样的鬼天气,天一黑,路上就没什么行人了,自然也没什么生意,所以,小商小贩们,早早地就收摊回家了。
小区大门的拐角,却还有一个摊位没收,是一个修鞋摊。
寒风扫落的树叶,在空中翻飞。纳闷:他怎么还不收摊,难道这时候还会有谁来修鞋吗?
修鞋摊的是个老师傅,一块塑料皮搭在双膝上,风一次次将塑料皮掀起,像个调皮的孩子。老师傅不急不恼,将塑料皮压紧,继续干活。让人奇怪的是,他不是在修鞋,而是在擦鞋。擦一会,抬起头,两边看看,然后,继续埋头擦鞋。
我凑过去,看着他将一只女式皮鞋,擦亮。好奇地问他,老师傅,天这么冷,怎么还不收摊啊?
他抬起头,老花眼镜滑落到鼻梁上,看看我,“本来是要收摊了,这不,等人呐。”
我看见他的身后摆着根拐杖,看样子腿不太好,也许,他是在等妻子或者孩子来接他收摊回家?
“等个顾客来取鞋。”老师傅补充了一句。说完,又拿出一只女式皮鞋,涂了点鞋油,噌噌擦起来。
我“哦——”了一声,他一定是在等这双女式皮鞋的主人来取鞋吧。我笑着问他,老师傅怎么帮人修鞋,还替人擦鞋啊?
老师傅摊摊手,这不歇着也是歇着吗,就顺便帮顾客把鞋给擦一下。
他的鞋摊里,摆放着几双旧鞋,都软塌塌的,就这双女式皮鞋,显得高档一些。估计他也就是把高档些的鞋擦擦吧。问他,修这样一双鞋,得多少钱啊?
老师傅将目光,从我的脸上,慢慢移到我的鞋上。我脚上这双皮鞋,是妻子送我的生日礼物,价格可不菲。老师傅眯起眼睛,像你脚上穿的这样高档的鞋,来修的还真不多,估计你们穿旧一点,没等鞋子坏掉,就扔了吧?来我这儿修的鞋,大多是便宜的鞋。所以,一次也就收三五元钱吧。修高档鞋的机会可不多。老师傅自嘲地说。
我有点尴尬地笑笑。难怪这么晚了,他还在等着顾客来拿鞋,原来逮了笔“大生意”啊。可是,这么晚了,天又这么冷,她还会来拿鞋吗?
老师傅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他从鞋摊里拿出一双工鞋,“我在等它的主人呢。”
那是一双很旧的高帮工鞋,就是建筑工地上民工们常穿的那种鞋。前面都打了厚实的鞋掌,鞋帮上也看出刚刚修过的痕迹。等这样一双鞋的主人来拿鞋?我更迷惑不解了。
老师傅指指那双女鞋,其实,这双鞋的主人,一定会有很多双鞋,这双拿来修了,可以穿另外的鞋。又指指那双工鞋,可是,像这双鞋,它的主人可能就只有这么一双鞋。今天早上,他送鞋来修时,我瞅见他就是趿拉着拖鞋的。如果他今天拿不到修好的鞋,明天他就可能还得趿拉着拖鞋。多冷的天啊!
原来是这样。我的脸,忽然火辣辣的。
正在这时,我听见了一阵喇叭的催促声,循声看去,是朋友的车。匆匆和老师傅告别,我跑向朋友的车。
坐进朋友开着暖气的车里,立刻温暖舒服多了。
车开动了。回头忽然看见,路边,一个有点佝偻的背影,向小区门口拐角的修鞋摊走去。那会是取鞋的那个人吗?
喊潮人楼大伯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喜欢驱车钱塘江边,吹吹江风,烦恼也一扫而光。如果赶上潮汛,还能感受一番钱江潮,汹涌的潮水滚滚而来,惊淘拍岸,何等壮观!何等快意!
认识了楼大伯。那天,一个人静坐丁字坝上,想着心事。猛听到江堤上有人大喊:“潮水来哉!猛如虎哉!年轻人,快点上来!”回头,是个老头,正站在岸上,一边比画着,一边用带着浓厚萧山方言的萧普话大喊着。怪他多事,扰了我的心境。我虽是外地人,在萧山也工作了七八个年头,钱江潮见过无数,对潮汛也略知一二。不理他。见我并没上岸的意思,老头急了,竟然用随身带的蒲扇,对着我的爱车一顿乱拍。这老头疯了!我爬起来,向岸上奔去。甫一上岸,只听身后哗哗作响,原来潮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悄悄追了过来。好险。
惊魂未定,掏根烟递老头,老头笑着接了过去,“小伙子,介(这)是暗潮,一般人不识,一不小心就被它捉了去。真当危险呢。”我不好意思笑笑。潮水滚滚而去。
他就是楼大伯。
后来,在江边又几次遇到他。“潮水来哉!猛如虎哉!”这是典型的楼大伯式喊潮,听见这个声音,楼大伯一定就在附近。
和楼大伯熟了,知道了他的一些故事。
楼大伯家就在江边一个叫赭山的小村里。自小在钱塘江边长大的楼大伯,对钱江潮的习性了如指掌。年轻时,楼大伯是这带有名的渔民。与一般渔民不同的是,楼大伯捕鱼不用鱼网,而是用鱼叉。站在江边,专伺江潮来时,追着潮水,看见被潮水卷昏的鱼,一叉下去,十拿九稳。当地人叫抢潮头鱼,是项危险的捕鱼方式。每年农历八月十八,一年之中潮汛最大的时候,楼大伯还会和村里的年轻人,驾着小船,斗潮。小船迎着巨大的潮头,扑上去,甩上潮尖,再跌入谷底,转瞬之间,飞舟扼浪,惊心动魄。谈起年轻时的勇气,楼大伯的眼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豪情。
可是,钱江潮带给楼大伯的不仅是快乐,也有刻骨铭心的疼痛。22岁那年,父母给他说了门亲事,姑娘是北方人。美好的爱情刚刚开始,悲剧就降临了。那天,他去县城办事,姑娘留在家中。她一个人跑到江边去看潮,再也没有回来。几天之后,残缺不全的身子才被人在几里外的上游找到。“她哪里知道钱江潮是会吃人的呢。”楼大伯的眼里,充满深深的内疚和哀伤。
从那以后,每月潮汛来的时候,楼大伯都会上江堤,喊潮。“潮水来哉!猛如虎哉!”一声声呼唤,是对江边玩耍的人的提醒,也是对自己远逝的爱人的呼唤。
这一喊,就是四十多年。
“你从报纸上看到了吧,今年的大潮,又卷走了十几天鲜活活的生命。”楼大伯重重地叹了口气,每年,钱江潮都要夺走好几条命呢,都是外地人,他们不晓得潮水的厉害啊。
楼大伯说,我这把年纪,还月月在喊潮,图啥啊?不愿意看到人命被潮水卷走啊。可是,你喊破了嗓门,有些人就是不肯听你的。有一次,老老少少七八个人站在丁字坝上,等着看潮呢。看样子是一大家子,一听口音就是外地人。潮水来的时候,丁字坝是最危险的地方,我就喊他们上来。可是,怎么喊,怎么劝,他们就是不听,嫌我这个老头子多嘴。潮水已经过来了,远远地像一条白线一样,再有几分钟,就扑过来了,那样子的话,这一家子怕是要灭门了。没得法子,我一急,就想了个歪招。我一把将一个最小的女娃抱起来,就向岸上跑去。那家人不肯了,把我当成了强盗,全跟着追了过来。就这样,跑上了岸。上了岸,我的气也喘不过来了,就将女娃还给了他们。一个年轻人正准备冲我吹胡子瞪眼呢,潮水过来了,一下子就将整个丁字坝淹没了。这时候他们才明白,我这个老头不是强盗,是救了他们一家子呢。
我乐了,楼大伯,你可真行啊。难怪那天,你也这样拼命拍打我的车子。
楼大伯笑了,露出一口豁牙。
“现在喊潮的人多了,政府组织的呢。”楼大伯拍拍身上背着的电喇叭,“还给我们喊潮人配了装备呢,这玩意比我嗓门大,喊的是普通话,比我的萧山普通话好听。”
“今天的潮水快来了,我得去喊潮了。”楼大伯扭开电喇叭,向江堤走去。
楼大伯的背影渐渐远去,喊潮的声音在江边飘荡。偶尔,从远方飘来楼大伯式的喊潮声:“潮水来哉!猛如虎哉!”声音混杂在电喇叭清脆的声音中,激越,苍茫,那是对生命的呼唤,和壮观的钱江潮一样汹涌澎湃。
回家的路
这几年,老父亲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只要走出一个街区,他就认不得回家的路了。
儿子退休之后,几家单位要返聘他,可是,为了照顾老父亲,他推辞了众人的好意,一个人回到老父亲身边,照顾他。
为了避免老父亲在外面迷路,儿子想了很多办法:给老父亲买了部手机,里面储存了家里的电话,让他随身带着,好随时和家里保持联系;同时,儿子写了个纸条,放在老父亲的衣袋里,上面写着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仍然有问题,有时老父亲出门的时候,会忘记带手机,或者穿的衣服里没有纸条。
老父亲已经在外面迷失过几次了,把一家人急得够戗。有人出主意,最好的办法是从此不让老爷子出门了,这样就不会走失了。
老父亲却倔强得很,几天不出门,他就在家里嚷嚷,像个孩子。他根本在家里呆不住。
出门了,他还坚决不让人陪,他也坚决不相信自己患了什么老年痴呆症,他常常自豪地跟儿子回忆自己的过去,点点滴滴如在眼前,老爷子声音洪亮,“几十年前的事情,我都记得这么清楚,我怎么会得老年痴呆症呢?”
没办法,儿子将老父亲吃的药瓶上的说明书都撕了,怕老爷子不高兴。
反对无效,老父亲还是常常一个人出门。
从小区走出来半个街区,是一所小学,儿子和孙子都是从这个小学毕业的。老父亲走到这儿,会停下来,歇歇。偶尔,学校里会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老父亲就眯上眼睛,认真地听一段。
再走一个街区,是一所中学,儿子和孙子都是从这个中学毕业的。学校前面,是一个小广场,边上有几排石凳子。老父亲喜欢坐在石凳子上,朝学校里面看看。他熟悉每一个石凳子,就像他熟悉流逝的漫长岁月,他坐在石凳子上,等儿子放学,后来,又等孙子放学。
他找了一个最靠边的石凳子,坐下,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学校的大门,每一个从大门里走出来的孩子,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像任何一个父亲一样,他总是能够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孩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时间都溜走了,连孙子都早从这所中学毕业,在另一个城市读完大学,参加工作了。他记得孙子和儿子一样,上中学后也不让他接送了,可是,他还是常常来到学校门口,看到孙子,他会装作正好路过的样子,“这么巧啊,我正好路过。走,我们一起回家去。”
夕阳的余辉中,孩子们背着书包,结伴走出学校大门。
很多家长围在学校门口,他们是来接孩子放学的。“柱儿,爸爸在这。”一个中年男人掂起脚尖,挥着手,一个少年闻声,扭过头,看见中年男人,脸上露出了微笑,和孩子们挥手告别后,向中年男人走过来。中年男人从男孩身上卸下书包,往自己身上一背,父子两人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一拨学生走出了校门,又一拨学生走出了校门。
刚刚还拥挤不堪的校门口,那些来接孩子的小车、摩托车,还有自行车,还有步行过来的,忽然都不见了。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孩子,或者自己的父母,或者和同学们结伴,回家。
夕阳,把人们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长到可以一直通到家门前。
想到家,他忽然想起来,他也该回家了。
他往学校大门的左侧看看,又往右侧看看,他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回家的路。
哪边呢?
他不能确定。
忽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儿子。儿子手里拎着一小袋水果,好象刚刚从水果店走出来。
他张张嘴,正准备喊儿子。
儿子突然扭过头,看见了他。儿子走过来,惊喜地对他说:“爸,这么巧啊,我过来买点水果,您出来散散心啊?”
老父亲手搭在儿子伸过来的手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爸,我们回家吧。”头发已经有点花白的儿子,搀着老父亲,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他们又一次碰巧在学校门口遇到,然后搀扶着,一起回家。
夹在车窗上的纸条
“嘀——嘀——”楼下传来持续的汽车喇叭声。
又一个早晨,在吵闹中惊醒。起身,伸头看看窗外,楼下逼仄的过道上,密密麻麻停着一排车,靠近路口的地方,一辆车斜停着,将整个道路堵死了。一辆看样子准备驶出的小车,被卡在了路口。驾驶员一边摁着喇叭,一边从车窗里探出头,仰着头四处张望。
果然又是被堵牢了……
几乎每个早晨,都是在这种嘈杂声中,拉开一天的序幕。
小区里车满为患,经常看到一辆辆私家车,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小区里乱转,希望能找到一个缝隙,将车塞进去。
车多,矛盾也多。诸如刮擦啊,抢道啊,乱停乱放啊,等等。当然,最大的矛盾,还是居民不断增长的汽车拥有量和小区有限的停车位之间的矛盾。
矛盾集中在一早一晚。晚上,大家都下班了,像小鸟一样飞回小区来了,飞回来的小鸟却找不着巢,没停车位啊。于是,你追我赶,你拥我堵,常常为了争一个停车位,互不相让,甚至大打出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关系,被日趋紧张的停车位给整得荡然无存。有时候,回去晚了,只好将车停在小区外的道路上,再步行几百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