骥尚书备好了车马,带着我和枫藤一起进殿求见国王。参拜完毕,骥尚书便呈上奏章,以及另一封信。国王把奏章看了一遍,又读起信来,读完之后,就把奏章交给了身旁的一位御史,这位御史把奏章看了一遍,就把奏章交给了另一位御史,待两位御史都把奏章看完之后,国王便问:“关于礼部尚书的提议,准许郊外国民参与圣女选举一事,两位卿家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站在大殿两列的文武群臣立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站在国王左边的御史走上两步,向国王躬身行礼,禀告道:“启禀主上,臣认为骥尚书此提议,大为不妥,请主上三思。”这位御史大概四十出头,身材魁伟,一缕黑须飘洒胸前,看起来十分英武,他大概就是瑾小姐的父亲左御史了。
“未知有何不妥?”
“仙鸾圣女选举,乃上天借国民之手,选出主持神圣祭祀之圣女,千年以来,参与选举之国民,俱聚居城内,究其原因,实乃居于城内之民者,尊礼守法,四时祭祀,莫敢相忘,故得上天眷顾,赐予名字,且得享天年,不似郊外顽劣,不服王化,不尊神旨,是以被神灵驱诸郊野,与牛马同住,供我国民使唤。如此粗鄙愚昧之民,岂可予之选举之权?”
“珉御史此言差矣”,骥尚书说道:“高低贵贱,乃凡人妄自区分,神恩普济,万民平等。是故古语有云,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本国多年以来,国运昌隆,风调雨顺,全赖上天眷顾,主上英明,万民齐心,居其上者呕心沥血,制国有方,居其下者孜孜不倦,勤勉耐劳,如此,政令可行。若无郊外之民,则万顷良田荒废,千里青山失色,市民无以为食,宫人衣不蔽体,试问礼乐祭祀,何以而出?”
这时,站在右边的御史也出列禀告道:“骥尚书之言,甚合吾意。古书云,所谓贤人君子者,非必高位厚禄富贵荣华之谓也,此则君子之所宜有,而非其所以为君子者也;所谓小人者,非必贫贱冻馁辱厄穷之谓也,此则小人之所宜处,而非其所以为小人者也。居于郊外之民,虽为贫贱,然勤勉刻苦,早已为众人所知,若将其排除于国民之外,禁其观礼之权,实在不妥。”
珉御史冷笑道:“依骥尚书和贽御史之言,千年传统,便可废于一旦,只怕如此做法,和骥尚书一贯主张,并不相符吧。”
骥尚书淡然一笑,问道:“如此说来,千年传统,实应仔细斟酌,不可轻易废除?”
“正是。”
“御史大人可曾记得,本次圣女选举,已经到第几代呢?”
“上代圣女是三十八代,今次便是三十九代。”
“仙鸾祭祀,又是多少年一次?”
“间隔长短不一,长则数百年,短则数十年,上次祭祀至今,也不过十五年而已。”
“取中间之数,间隔一百年左右,请问如此计算是否合适?”
“却又如何?”
“仙鸾祭祀约百年一次,千年之间,便只十数次而已,然而圣女已有三十八位,亦即千年以前,祭祀早已盛行。千年传统,确是不应随便废除,然则两千年,三千年之传统,便更应重新考虑……主上请看……”骥尚书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呈到龙案上:“此乃礼部官员从史书中找到有关千年以前的仙鸾祭祀的情况,其中提及到奴隶参与其中的有一十七处,剩下各处虽未提及何人参与,却也并无明言奴隶受禁,下官已请本部其他官吏一一考证,并无差错,请主上过目。”
国王看完之后,便传给两位御史,然后让殿中群臣一一参阅,众人看过之后,又是一阵议论纷纷。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满了书名和章节,字迹清秀,看来是女子手笔,如果我没猜错,那一定是惠的杰作了。
这么多古书,竟然对每章每节都了然于胸,一旦需要就信手拈来,这份记忆力真是让人乍舌。
待众人看过之后,国王问道:“众卿家对此有何异议?”
群臣中有一位花白胡子的官员出列启奏道:“惠少府博文强记,下官佩服,对于此事,臣等再无异议。”
“事起仓促,郊外民众大抵不知何人候选,而且文字不通,却教他们如何选举?”左御史依然不服。
“此事不难,目前离选举尚有将近三天,只须请户部兵部调动人力,到郊外张贴画像,晓喻国民即可。至于如何选举”,右御史缕着胡须说道:“编号亦可,符号亦可,不见得非要文字通达。”
“如此劳民伤财,在下恕难认同。”
“御史此言差矣”,骥尚书道:“祭祀乃国家头等大事,花费再多,仪式再隆重,也难表我们对上天感激之情的万一。而且擅自将郊外国民排除在外,本来就是我们不对,现在纠正错误,原是理所当然。若要怪责,就怪责御史大人为何一开始没有把女儿的肖像贴到城郊,否则就不用再多费钱财了。”
“你……”
“众位卿家不必再争论”,国王把手一摆:“本王决意已定,就按照右御史和骥尚书的意思去办……时至今日,本王依然非常想念静圣女,时常梦中相见,醒来之后抱恨不已……静的妹妹的请求,本王更无拒绝之理”,说着,国王看了我一眼:“记得本王曾经说过,每次贵客来访,我国都会有所改变,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哈哈。”
从殿上出来之后,我们和骥尚书辞别,枫藤便陪我回行馆。一路上,我问起当年静小姐选举圣女的情形,枫藤说得眉飞色舞,而且一脸的爱慕之情。据说,当年巡游,为了一睹静小姐的芳容,王宫贵族,公卿大臣甚至一路追随到外城,和普通市民挤在一起。静小姐在车上只是向众人一笑,便惹得欢声雷动,经久不息。
遥想当年的静小姐单是一颦一笑,就让王宫贵族,百姓黎民倾倒不已,真让人神往。难怪国王坐拥三宫六院,也会对静小姐如此痴情了。
到了夜里,惠少府果然亲自把橘花送了回来。一见到我,橘花就不顾一切地扑在我的怀里抽噎起来,我想推也推不开。惠含笑看着我们,说道:“橘花姑娘聪明伶俐,已经学会了不少礼仪,今天妾已带她拜会了若干公卿贵族。明日一早,我再来接橘花姑娘过府”,一边说,一边从随从手上接过一个粗大的卷轴:“此乃橘花姑娘之肖像,妾身亲笔所画,还请先生明日带到城郊各处张贴。我另外会让人加紧绘制,分贴于内城外城各处。”
我接过卷轴,向惠道谢一番,然后惠便告辞离去。直到现在,橘花依然紧紧地抱着我不放。
“受委屈了吗?”
“不,没有,少府大人对我很严格,但是我知道这是为了我好。”
我轻轻捋起她的衣袖,只见雪白的手臂上全是青一块黑一块的伤痕,橘花告诉我,这些都是惠用戒尺打的,只要动作做得不对,或者言语不合适,惠手上的戒尺就会毫不留情地打下来。
仙子一样的外貌,恶魔一般的手段,这就是真实的惠吗?日后谁做了她的老公,只怕有好受的。
橘花洗漱的时候,我打开卷轴,发现里面是好多张橘花的肖像,神态姿态各异,有坐有立,有喜有怒,每一幅都惟妙惟肖,一下子能画出这么多来,真难为惠了……只是,气质上似乎稍有差别,应该说橘花显得更可爱更幼稚一些,画里的人物则更成熟端庄。我翻了一会儿,忽然看到一张橘花微笑站立图,图里橘花的神态举止,竟然和今天骥尚书给我看的静小姐的肖像一模一样。
我心中一凛,急忙重新查看其它画像,果然,与其说那是成熟版的橘花,倒不如说那是长着橘花外貌的静小姐,也可以说就是惠自己。
或者说,惠是想把橘花变成第二个静小姐?记得今天骥尚书说过,如果年龄合适,惠一定也会参加圣女选举的,正因为如此,她就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放在橘花姑娘的身上?
然而,如果惠想把橘花训练成一位完美的圣女,静小姐的确是最好的模板,所以,在橘花身上灌注静小姐的气质,也是说得过去的吧。话虽如此,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却隐隐有点不安。
晚上,橘花依然留在我的房间不愿离开。她躺在床上,抱着我,唧唧呱呱地说个不停,从少府家的陈设,到圣女特训的辛苦,甚至来回路上的看到的景物,都详详细细地说了个遍,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疲累似的。我实在有点困了,便打断了她的话,对她说道:“好妹妹,你训练了一天,很累了吧?不要休息一下吗?”
“才不要,人家都一整天没看到你了,今天晚上就算不睡觉也要把白天该说的话补回来。”橘花嘟起了嘴。
“可是,你不睡觉的话,明天没有精神,惠少府就会责罚你了。”
惠少府的责罚似乎颇有威力,橘花有点畏缩了,她想了一想,说道:“那好吧,不过我现在不困,哥哥能给我讲故事吗?小时候妈妈哄我睡觉,就是给我讲故事的。”
我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那……你想听什么故事?”
“唔……昨天你跟我说的,丑小鸭变成白天鹅,是什么故事呢?你就讲给我听吧。”
我松了一口气,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故事,虽然我也记不太清楚了,但丑小鸭一路受到各种歧视,最后终于一飞冲天,变成了美丽的白天鹅,这个主题是不会搞错的,而且,这个故事,对于鼓励橘花克服自卑,面对自我,也很有帮助。于是,我坐了起来,认认真真地给她讲起了丑小鸭的故事。
橘花一直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等我把故事说完了,她叹了一口气,说道:“丑小鸭很勇敢呢,明明她的妈妈这么疼爱她,为了不让妈妈难过,她还是离开了妈妈,独自生活了。”
“正因为这样,她最后才能变成白天鹅,和天鹅成为朋友啊。橘花,其实咱们都一样,如果一直看不起自己,一直躲在亲人的庇护之下,那我们就永远只能做一只丑小鸭,只有大胆地走出温室,到寒风中历练,才会变成众人瞩目的天鹅啊。”
“可是,如果丑小鸭真的是一只鸭子的话,她不管怎么努力,最终都只能是一只鸭子,对不对?”
“橘花……”
“我……只是一个奴隶……所以,不管怎么努力……”橘花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不,不是的,奴隶不是与生俱来的”,我紧握着拳头:“奴隶只是别人强行赋予你的身份,你的美貌,你的温柔,你的乐观,这些才是永远属于你的东西,所以,奴隶的身份就像丑小鸭的外表一样,当你战胜了这个表象,你的内在就会完全展露出来,那时,你就会成为一只美丽的天鹅了!”
“我……真的会变成白天鹅吗……”橘花有点口齿不清了。
“当然,当然!只要你努力,一定可以振翅高飞的!”
“嗯……可是天上的风好大,好冷……”橘花闭着眼睛靠在我的怀里:“我还是喜欢做一只丑小鸭……每天都被文哥哥抱着的……丑小鸭……”
橘花没有再说话,应该是睡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