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门口的小街小道上疯跑的那段时光很短暂,转眼到了1992年,我刚满四岁。第一次听到要去幼儿园的消息时,我表现的很平静,因为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幼儿园是个什么东西。但当冯静告诉我说整个白天我都得呆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没法和爸爸妈妈见面时,我的表情就变了,脸一下子就成了驴脸,因为拉的老长了。我哭着对冯静说:“我不要去幼儿园,我讨厌幼儿园!”
“没事儿,虽然你和爸爸妈妈没法见面,但有我陪着你。”冯静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把我所有的疑虑全部打消了。
“爸爸再见。”第一天去幼儿园的早上,我带着哭腔和我爸告别,他把我送到了幼儿园教室的门口儿就着急忙慌地赶去上班了。来幼儿园的路上我紧紧拉着他的手,现在我的手是由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阿姨牵着,仿佛一项神圣的使命经过了移交,我难过地走进了教室里面。长条桌子周围坐着很多小孩儿,他们都向我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我感到有些尴尬。想起今天早上出门前就已经状况不断了,冯静之前说过的陪着我的话并没有发挥任何的缓和作用,我完全上了邪劲,死刷着床腿儿不肯出门。我觉得我爸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我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和床掰的脱离开,不顾我在地上打滚撒泼,像拎毛绒玩具一样拎着我把我按到了自行车上的后座上。
冯静!原来她已经比我早到了,我挣开幼儿园阿姨的手,晃晃悠悠地搬了个小板凳,把冯静身边的一个小男孩儿推开,一下坐到了她的身边。从小在我的潜意识当中,冯静身边最近的位置就是留给我的。小朋友们一起玩过家家的时候,我坐她身边。去她家玩的时候,她爸妈会让出沙发给我和冯静,上面坐着的就我们俩人。因此,进入幼儿园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本来就缺乏安全感的我自然也要坐在他的身边。被我推开的男孩子有些不悦,揉着自己的胳膊嘟嘟囔囔的,还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把右手垂直伸向半空,我正纳闷儿这是干什么呢,白大褂阿姨过来了。这么神奇?那个阿姨是机器人吗?为什么那个男孩子一动胳膊,她就那么乖乖走了过去?后来,我才明白,这个动作叫“举手”,将会一直伴随我度过整个学生生涯。看到这个动作,阿姨走过去也并不代表她听话,而是即将行使其权力的一个信号。
“怎么了?”阿姨语气平和地问。
“老师,他推我。”那个小男孩大声说。
这“老师”又是个什么东西?我心中想着。听到这,阿姨把目光投向了我,不满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推他?”
好歹听明白了一个问题,我立刻说:“我叫我,他坐了我的位置。”
“你的位置?你什么时候占的这个座?”她问。
“冯静在哪,我就在哪。”我说。
“以后不能随便推其他的小朋友,还有,座位都是老师固定安排的,不能随意改动。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向你爸爸妈妈告状,听见了吗?”她脸上的神色愈发地让人感到厌恶。“去,坐到最边上去。”她把手一指,那是长条桌的最远端,我搬着凳子不情愿地向那里走去。
刚一坐下,我向冯静坐的地方瞄了一眼,她竟然在拼命想要搬起自己的凳子,但她力气实在太小,没有成功。她就开始拽着凳子腿,迈着坚定的步伐向我这边走来。阿姨看到这一幕,有些吃惊,忙问:“你去哪儿?”
“我坐哪儿,我就坐哪儿。”她边走边说。就这样,冯静身边的位置坐的依旧是我。
幼儿园是一个很能够培养孩子纪律性的地方,也是国家教导我们今后成为良好守法公民的第一站。但是,我似乎天生就对纪律有抵触情绪,刚入园一个月,我强大的破坏力就开始发挥出巨大的威力,除了冯静之外,几乎所有小朋友都被我用不同的方法捉弄了一个遍。从此,我“幼儿园小霸王”的绰号不胫而走。
那个被我推开的男孩子后来再次遭到我的“毒手”,午睡的时候我们两个被分到了一个床铺,因为当时孩子多,但床位有限。他很快睡去,但我却精神的不行,于是,他刚一闭眼,我就用手敲他的头一下。一个小时的午睡时间,他被我弄醒了七八次,终于,忍无可忍的他再次做出了“举手”的动作。
“姑姑,他欺负我!”好家伙,原来这小子和老师还是亲戚关系,怪不得那么袒护他。我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罚站,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中,过堂风呼啸着向我吹来,冻得我牙齿打颤。
可能老师怕我被冻坏了,不好向我爸交代,距离午睡结束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把我叫了回去,但她不敢再让我和她侄子睡在一起,就安排我上了另一张床。这次,我“邂逅”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比冯静还好看,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对,美人胚子!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鹅蛋脸,白净如玉,光滑如脂。我怎么知道光滑的?摸都摸出来了,不对,是捏出来的。她刚看到我的时候不说话,我们都侧着身子躺在那里,她瞪着那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我看,细长的睫毛有节奏的扑闪着。我伸出右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她的脸一下就变了,变得面目可憎,那种由平静变为马上要放声大哭的样子使得她的脸一下子扭曲变形,但我很及时地用左手捂住了她的嘴,她呜咽着没能发出声音。
老师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她的身子轻微晃动着,脑袋不断地往下栽,我屏住呼吸,等待了几秒钟,老师没有醒来。我开始变本加厉地捏小美人的脸,像捏一块橡皮泥似的捏成各种我想看的形状。后来,我还嫌不过瘾,把周围正在熟睡的孩子都叫醒了,冲他们招呼着:“嘿,你们快看!”
于是,大家开始津津有味地看着我表演。此时,有人在身后拍了我的肩膀两下,本以为东窗事发,要被老师抓现行了,我迅速抽身一下躺在床上“装死”,床板受到巨大冲击还发出了一声“咣当”的声响。其他小朋友看这架势,也被吓得不轻,纷纷把头扭正,闭上双眼,做均匀呼吸状。是几秒钟后,我的耳朵中并没有传来老师那令人讨厌的嗓音,我慢慢睁开了一只眼,面前只有头顶的天花板,睁开另一只,也没有发现老师的踪影。这时,我身后的床铺传来了声音。“你怎么不捏了?”
我一个激灵,赶紧扭过身子,才发现一个头大的夸张的男孩子正盯着我。“你是谁?”
“我叫宋明。”原来刚才是他在拍我的肩膀,“”我就是想问问你能不能让我也捏两下。”大头男孩儿说,憨笑着。
我一听这话,也咧开嘴笑了,这小子以后准能和我交个朋友,也是一肚子坏水儿,怪不得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我当即点头如捣蒜,大方地一摆手,做出了一个“请随意”的手势。于是,宋明爬到了我的床上,可怜了那个小女孩儿。算算时间,她现在也很有可能已经为人母了,不知道在幼儿园中的那段悲惨遭遇会不会给她留下严重的心里创伤,她的心理阴影面积是否已经足够令太阳黯然失色。是不是如果生个女儿,她都不敢将她送到幼儿园去了?
当然,这世界上从来不缺少路见不平的英雄,美人胚子都快被我们蹂躏的不成人样的时候,就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扯着嗓子喊:“老师,快来!”
我们的“丑恶行径”败露,走廊中的过堂风再次袭来。“真冷!”站在我身边的宋明抱怨着。
从那之后,我和宋明就成了好朋友,至少在幼儿园中是这样。至于冯静,那段时间我有些冷落了她。上课的时候,我会招呼宋明和我坐在一起。中午吃饭的时候,宋明和我一起。去洗手间的时候,宋明和我一起。一天的幼儿园生活结束之后,我邀请宋明去我家里玩。玩到晚上7点多了,我才想起这么晚了他怎么回家,当我提出这个担忧的时候,宋明笑了笑,一副成竹在胸的冷静模样,我以为他会说他的爸爸已经在前来接他的路上了。但是,他却大声喊道:“想不到吧,哈哈,我家就住在楼下!”我一听这个,本来有些意兴阑珊的情绪再度被调动起来,于是我们一气儿玩到了晚上10点,他才回家。
冯静真的生气了,有一天,从幼儿园回到家后,她妈领着她来到了我家里,和我爸妈简单寒暄后,三个大人支开了我们俩。我看到冯静有些不对劲,大眼红肿,明显是哭过的。我拿着她送给我的猪八戒,故意在她眼前晃悠,把短小的塑料钉耙拆下来,谄媚地送到她面前。她并没有接,还赌气地一甩手,“钉耙”飞了出去,落在了地上,荡起一片尘埃。
“喂,你怎么了?”我不解地问,跑过去把“钉耙”捡了回来,还用手使劲擦了几下,弹掉上面的灰尘。
“我,我很讨厌那个宋明,脑袋长得那么大,以后你不许和他在一起。”这是冯静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霸道。
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一边是与我青梅竹马的冯静,另一边则是我刚刚认识的并且能够与我“狼狈为奸”的新朋友宋明。怎么看,任何一方都难以割舍。但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冯静太霸道,因为她提出了这样一个在我看来很过分的要求,似乎电影中的反派都是她这样喜欢拆散别人的“任性女”。
不过,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我还是心软了,向她保证今后不会再去找宋明。突然,我意识到,我这个“幼儿园小霸王”真是徒有其表,欺软怕硬,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主宰幼儿园,冯静却能主宰我。冯静的妈妈和我爸妈谈了一会儿后起身告辞,临走时,她拉着冯静的手对我说:“小和,听话,平时在幼儿园里多陪陪我们家静静啊,别让她受欺负,今天回到家就开始哭,说我不要她了。”说着,她又看了看我爸妈,笑着说:“大哥大嫂,你们说说,这生个女孩啊,就是不如男孩,静静她爸有时候出差一个星期不回家,她都没问过。这小和刚两天不搭理她,她就受不了了……”
我爸妈边往外送着她们,边一起笑着。“我,再见。”冯静和她妈妈走了几步后,回过头冲我摆手。
“哦,再见。”我看到,冯静又笑了,赌气之后的天真无邪,那种笑容在她上了小学后就很少出现了。从那一刻起,我就把它封存在了脑海之中,它像一张碟片一样,在我陷入自我的世界当中时,缓缓地自动播放。
为了讨好冯静,让她不再生我的气,我在吃饭的时候会抢其他小朋友碗里的肉,然后夹给她。老师让我们排队领奶油饼干的时候,拿到我的之后,我会再排一次队,拿到多余的那一块就和冯静一起吃。果然,女孩子还是比较好哄的,没过几天,冯静又和我形影不离了。于是,宋明就顺理成章的成了我和冯静破镜重圆的牺牲品,他来找我玩,我只是略显为难地告诉他:“你自己去玩吧,我得去找冯静了。”
我有时候也感觉对不起那些我“伤害”过的小朋友,于是我主动找到老师的宝贝侄子说:“王明阳,你也推我一下吧。”午睡的时候我坚持要求与被我捏脸的姑娘同床,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说:“张馨月,你也捏我的脸吧,你试试,可好玩了。”她眼中充满了畏惧,把身子往后缩了缩,见她没动,我就捏了我自己的脸一下,咧着嘴冲她做着鬼脸。嗯,确实挺有意思的。我想不通,为什么我捏她,她要哭。不过,所有这些悔罪的行径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每天我爸下班来接我的时候,小朋友们还是会齐刷刷地喊:“叔叔,我欺负我!!!”只有三个人没这么喊,一个是冯静,一个是宋明,还有一个是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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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5-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