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先干为敬”这个词,本杰明有些吃惊,因为这些特有的酒俗俚语是中国特有的,从奥伯斯的嘴里说出来,多少让人有些意外。初次见面,他不好细问,只当奥伯斯误打误撞,见奥伯斯果然酒到杯干,他也一仰头将心头的疑惑和酒吞了下去。
哪知道他虽不问,奥伯斯自己却说了出来,“你一定在奇怪我为什么会懂得中国的这些酒桌上的——你们称之为‘酒桌规则’的吧?”本杰明想说这些类似于潜规则的东西在中国并没有这么泛泛的称呼,因为中国地大物博,各个地区喝酒的规矩差别很大,并没有一个统一适用的规则。不过向一个外国人解释这些实在麻烦,想来他的这套说辞也是听信了某个中国人的言论,这里面带着明显的敷衍成分,可他说的又不算错,只好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汤米先于奥伯斯开口说:“哦,对了,我差点忘记,奥伯斯你是去过中国的。”
奥伯斯笑着说:“我岂止是去过中国,那里有我少年的回忆,我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您在中国生活过啊,生活了几年,都去过哪里?”作为一个中国人,本杰明不禁想问一下这个外国人经停的城市。
“啊,去的地方太多了”,奥伯斯仰头吸了一口烟,仿佛在努力回忆,“我去过云南、四川、西藏、内蒙、青海……”
“这些都是中国西南西北的一些地方地方,比较荒凉,算是边缘地带,也相对落后,看来您是观光去了?”
奥伯斯自己倒了点酒,把弄着酒杯说:“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四处游历,大城市看的厌了,就想去些荒凉开阔的地方、去些贴近自然的地方,不过结束了我的行程之后,我在北京待了八年。”
“北京?那不是中国的首都吗?”汤米插口问。
“没错,那是中国的首都,生活着二千万人,纽约是世界之城,也仅仅生活在不到九百万人。”奥伯斯如数家珍似的说着北京的人口数量。
“没想到您知道的这么清楚,可您之前待的北京没那么多人。”
“那倒也是,当时的北京好像不到一千万人,跟现在的纽约差不多。”他停了一下,像一个久疏音信的旅人那样说:“听说北京现在变化很大,我已经二、三十年没有回去过了。”
“冯,你不是说你是从北京来的吗?”汤米问本杰明。
“我是从北京过来的,但我却不是北京人。”
“反正你肯定知道北京的很多事情,跟奥伯斯说说。”
“这些年来网络、媒体那么发达,我想康纳先生应该在这些上面做过了解了吧?”
“我了解的不是很多,那里算我半个伤心之地,一般不会太容易想起。”
“是什么让您伤感的呢?”
“那时候我的父亲在北京出差,他要经常北京——纽约两地跑,所以我才有机会去到中国生活。可是我的志趣与我父亲的期望有很大差别,他是希望我留在他的身边学做生意,我却在生意上面力不从心。后来我父亲死后,我接手了公司,可我不懂得如何经营,公司一直不景气,没撑多久便倒闭了。我带着我父亲亡故的消息萧然的离开北京,北京那时候正在刮沙尘暴,到现在我想起北京的样子来都只能记起那灰黄的色彩。我回到纽约之后开了这家酒吧,没想到居然有模有样,我果然子承父业学做了生意,只是让我感到意外的是现在还没有倒闭。”
奥伯斯说完之后把杯中的酒喝完,回忆并不容易,特别是有着这么重要经历的一个地方。
本杰明抱歉的说:“不好意思,勾起您的记忆了。北京现在的变化简直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了,除了亘古不变的天安门,您认出的恐怕就只有长城了。“
“这是北京最出名的两个地方,”奥伯斯对另外几个少男少女说:“有机会你们也该去看看,一座古老的城市的古老建筑,是最能触摸到历史的了。”
莉迪亚说:“可惜我们都没有去过中国,不知道中国的样貌变迁史,你们说的这么热烈也没法共享,不知道您的中国话忘记没有?”
“到死也不忘。”奥比斯突然用中文说,莉迪亚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只好茫然的看着本杰明。
本杰明解释,“这是一句中国话,翻译成英文相当于‘IWillNeverForget’。”至于他生硬的外国口音也就自行春秋了。
奥伯斯对汤米说:“尽说我了,倒差点忘了汤米也有一肚子的故事呢。”
“我哪有什么故事?”
“那你刚进来的时候愁眉苦脸是为什么?”
“哦,那个呀——”汤米只说了半句,后面的话就戛然而止了。
“那个我知道!”艾许接口说。
“你知道,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非常乐意,先生。”艾许兴奋的说。
“是什么原因呢?”
艾许未说先笑,狡黠的看着汤米。奥伯斯饶有兴味的坐了下来,“直觉告诉我这是个有趣的故事。”
“是很有趣。”
“别听艾许胡说”,汤米瞪了一眼艾许,“他只是想嘲笑我而已。”
“我有自己的判断。”奥伯斯深吸一口烟,之前的烟蒂无声的掉了下去。
“与其让艾许添油加醋,不如让我自己来说。”汤米妥协,“但是你一定不会笑的,奥伯斯。”
“听过才知道。”
汤米叹了口气,悠悠的道:“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有跟你说过我爸爸要做一个手术,我要在家里照顾他,最近可能没办法再来了,你还记得吗?”
奥伯斯想了想说:“我记得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没错。”
“那你爸爸术后恢复的如何了?”
“恢复的很好”,汤米说:“他术后一直在家修养,看了我那糟糕的成绩单后,没有骂我,反倒说自己平时忙于工作,没有时间陪我,未尽做父亲的责任,以致于我疏懒不进,浑水摸鱼般的生活。他是对我还抱有我所未知的某种幻想的,因此我这段时间一直被困在家里,不得自由。这次要不会冯的解救,我不知道还要被关到什么时候。”
“就是这样吗?”奥伯斯的眼睛在汤米和艾许之间游弋着问。
“就是这样。”汤米先答。
“这并不好笑啊!”奥伯斯摇着头说。
艾许笑着说:“那是因为汤米自动删除了搞笑的部分。”
“这才对嘛”,奥伯斯指着艾许,“我要听你说。”
艾许看着汤米,等着他的允许,汤米说:“你要说就说啊,反正我觉得没什么好笑。”
艾许得到允许,便说:“每次汤米跟我通话,都好像进了别人家,你们听听他捏着嗓子说话的样子……”说着艾许学起了在电话中臆测的汤米,“‘喂,艾许吗?老头子盯得我很紧,我没有多少时间通话,要老头子抓住的话又说我偷懒呢。你下次来的时候记得把我的ps4游戏机拿来,这样老头子有事情忙的时候我可以偷偷玩会儿。’”
艾许模仿汤米的神情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杰西卡则不作一声。汤米苦着脸说:“不知道我为什么就是跟我爸爸相处不好。”
“我也感觉跟我爸无法相处,我之前也说过了,他希望我成为的模样,我永远都做不到。”奥伯斯既是认同的说。
“我不明白,你们都是从我们这个年纪过来的,按说我们的想法你们最清楚不过,怎么还是和我们相处不来呢?”
奥伯斯摇头说:“别问我,我也没结过婚,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我可参不透。”
汤米转眼之间看见本杰明在掏电话,屏幕闪着蓝光,本杰明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众人噤声,“我爸的电话,我出去接一下。”
刚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就厉声问:“你现在在哪?”
本杰明听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对,吓了一跳,压着听筒回答他说:“我在家里呢。”
“哦?这么说你妈妈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找你都是假的了?”
本杰明知道谎话被拆穿,想补救,“对不起,爸,我一个朋友找我出来……”
电话那头立马打断了他的话,“你先别说其他,你妈好像身体不舒服,你快点赶往圣斯亚维医院,我在那里等你,你的问题以后再说。”说完电话就断了。
本杰明看着还未黑下去的手机屏幕,果然有几个未接电话,刚才说的高兴,没察觉有震动,他爸爸打的这通恰好是个空隙,他才听见。现如今像是小偷被抓了现行,不仅要面对母亲,更要面对父亲。他站起来对众人说:“我要先走一步,家里可能有事。”
杰西卡跟着站起来,关切的问:“什么事,要不我们陪你走吧,也可以帮你一把。”其他人也都说是。
“不用了,大家好不容易出来聚一次,不要让我扫了兴,你们继续玩吧。”
“冯,阿姨没事吧。”汤米问。
“应该没什么事,”他猜测亦希望的说:“可能是身体有些不适,不必惊动大家都去了,显得过于紧张。”
“那你小心一点,你喝了酒不能开车,记得叫个的士。”本杰明只顾点头往外走,根本没注意听汤米的嘱咐。
出了FashionOlbers的门,里面的喧嚷声便小了许多,他心里面边想着刚才对他爸撒的谎边想他妈可能出现的状况。他坐进车里,胡乱发动了车子,精神恍惚的一路向前。没走多远,前面突然一道强光耀眼,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淹没在了巨大的撞击声中,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没有吞噬完他的身体,他就已经没有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