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老人是一个疯了的乞丐,我特意收藏了他的照片。他叫王富贵,我叫张钧。他和我以不同的生活方式生活在这个小城。关于他的故事我知道的很多,恕我不能纪实。其实,他不是我的亲伯父。所谓伯父,按照民间习惯,就是父亲的兄长。在我的感觉意识里,我的伯父很多,终年和土地厮守的农民老伯,我都叫他们伯父。实际上,伯父是一种热力充足的土地,这片土地永远燃烧着我。以王富贵老人为影子的中国农民,是土地上长出来的庄家雕塑。老人80多岁死在了荒郊野外。今天,我以五谷的名义悼念他,寻找人性的原始光芒,作为一面镜子。
——题记
伯父因饥饿偷吃了人家园里的果子被人打了以后就傻了。傻了之后很少说话,只是埋头干活。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伯父三十岁以后取过媳妇,是别人领过的媳妇,别人死了之后爷爷用一头大健牛换来的;和伯父生活了两年就有了孩子。媳妇说伯父傻,吃饭睡觉干活都傻。媳妇说傻到晚间做爱全靠她诱导,伯父从不敢主动干那个事。媳妇屋里常来很多男人,伯父不在乎这些。伯父抱孩子极认真极小心,反正孩子要靠他养活,他抱大养大就是了。靠他的身板和力气,养活娘儿两个是不成问题的。伯父牛样地吃,牛样地干活,羊儿似的温顺媳妇。别人说他傻,他不伤心。媳妇说他傻,就流泪,泪很多,直到媳妇叫他停止,泪就止了。两年后媳妇说伯父傻过头了,一人吃三人的饭,那年头伯父的肚皮老大、老空。伯父吃野菜吃饭吃下去只是在肚子里做环肠旅游。于是媳妇在一个夜间就被一个野男人连孩子领走了。伯父在村口等了三天三夜,哭了三天三夜,回来后在自家的墙上就碰头、砸锅、打碗,嚎唱了只有他能听懂的曲子就疯了。村里人说伯父疯了比傻了轻松些,傻的那阵子很苦很累,整天呆乎乎的只知道干活,疯了以后还唱呀说呀,在村头转悠转悠。所以,现在比以前轻松。只是叹息他走了媳妇,天生的贱。
从此伯父成了乞丐。
伯父的媳妇生孩子被野男人领走的事我并不知道,是后来大人们说的。我小时候记得他就是一个叫花子。还记得他那时很少回家,偶尔回来,奶奶留他,他不,说是找他的媳妇儿子去。如果硬留他住家,他非闹个天翻地覆不可,无奈,只好由他去。
以前的伯父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最怕见他回来。他常常出没在村头院落、大街、小巷,我一发现他就老远老远躲开。同龄的伙伴和我打架后,常常以伯父揭短,我心里很苦,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心里默默地让他早点死去,我这小小年纪做人也体面。
我恨伯父,盼他早点死去,别的孩子不会揭短,骂我。
真的,他能早点离开这个世界,我就高兴。
后来,我一直在外读书工作10年后返回故里,我问伯父还在吗?父亲说,还在,而且活得很好。我为之一震,怎么,伯父好了,不再疯了?父亲说,他仍然是个疯子,身体很好,家里人都盼他早点离开人世,不再过那乞丐生活他会幸福的。但他却很健康,无忧无虑地活着。这真有点奇怪,慢慢地我就关心起伯父的情况,心想着以现代的医疗条件为他治好病和我们一样在家生活。
初读伯父长发如毡胡须如松,满面烟灰的面孔,浑身污垢黧黑黧黑的肌肤。身披草帘,手执木棍,携带破包,赤身裸体的形象,我毛骨悚然。这就是伯父么?老了,确实老了,身体依然像以前那样武高武大,比我童年时的伯父要壮实、健康。他常常出没在街头巷尾,夏天几乎裸露着全身。累了,随地而卧,到处都是他的栖身之地,睡在地上就像一个醉汉那么坦然、舒心。我多次上街从伯父身边走过,实不忍心看到那副模样,不再像过去恨他,让他死掉,此时我总觉伯父是那样高大,俨然一尊神像站在我面前。沉默良久,我能为伯父做点什么?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尽管伯父沦落乞丐生涯三十多年,我知道他在寻找他的妻子才落到这步田地,至今仍然在苦苦寻觅。虽然他成为一个职业乞丐,且傻、且疯,但他心中从前的那个生活光环仍在闪着耀眼的火花,仍然是一个美丽的世界……我猛然觉得伯父像一尊比维纳斯女神更完美的艺术品,够我读完一生的。我回到小城十个春秋,伯父在我心头占据了十个春秋。一次伯父讨饭到我的单位,我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似的朝伯父走去,想领他进到屋子里,我告诉了伯父我的奶名,他接近了我,像审视一个怪物似的看了看我,极像动物园里一只饿疯的老虎,要施舍主人投来的肉块在动食前嗅嗅是否暗藏杀机,那眼神就像齐天大圣的火眼金睛,然后极仔细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小的怪物。我发现伯父吸动着嘴唇,两股浑浊的老眼泪从脸上淌了下来,真像一尊石像木然不动。我呆呆地望着伯父,心里想着尽管他傻了疯了,仍然具备人最本质的灵性,凭最原始的记忆以及内心深处的创伤和血管里流着同一血脉的感知,知道我是他的族人抑或认出我是他的媳妇生的那个不孝之子。
此后近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伯父在小城出现,肯定那次对他是个不小的打击。半年多杳无音讯,我十分怜念。悔不该当初认他,不该给他麻木了的心灵一次触动,也许他会在小城无忧无虑的生活。半年之后,伯父在街上出现,说是小城的一个班车司机从外地拉回来的。人们说小城要他,小城里的人们更需要他。当人们遇到烦恼苦闷的时候就往往以伯父做安慰,更有甚在政界官场较量中败下阵的人们更需要他以慰藉,达到心理平?,据说以伯父为参照物会活得轻松超然。所以那司机把伯父捎回来就让他住在小城里。伯父回来后我没有勇气上前接近他,老远老远就躲开了,让他眼前的道路广阔些。他比以前老了,确实老多了,腰也弯了。本来他的生命之舟载着他度过了三十多个春秋三十多个风雨谈何容易,我的出现显然是对他一次巨大的撞击。
我愧对伯父,不该在他面前亮相。从此,伯父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单位的院子。
小城故事多,伯父是小城里人们话题最多的话题。他确实傻了、疯了。然而他是个没有任何破坏行为的疯子,常常出入饭店与宾馆乞求施舍后的满足,会选择一处自然属于他的天地,他无红尘滚滚之忧,更无尘世凡枭之争,他的世界是美丽的。
现代高速文明装扮得小城五彩缤纷,光怪陆离。那些超豪华型小车出没与宾馆舞厅之间,那些花枝招展潇洒动人的时装模特和整天呼叫不休的小商小贩,那些林阴道傍骑车行走的匆匆过客,构成小城超时空的音响。各种人们的心理反差,给小城的阳光折射出了一条抛物线,人们强烈地竞争意识超负荷地在这条线上奔驰着。然而这些对于伯父无缘。他的乞求施舍是他生命延续的一种方式,可以说是当代小城的一处精神垃圾,常常被警方遣送距小城40里之外的山沟小镇。据说小城有一道名贵菜叫清炖甲鱼,做成一个价值500元。宾馆的一次高级招待会,因为提前做成两个小时恭候不及就不再用,被撤下来倒在宾馆后院的剩饭桶里,被伯父意外地受用了。这在小城里引起一次不小的震动:“唉,我活得不如疯老头,不知甲鱼是啥味道,白来人世一趟。”尽管人类从茹毛饮血年代走到今天,那些兽皮树叶披戴在身上,只是舞台上历史与艺术的再现,而现实生活中的伯父草帘披肩,手执棍棒,俨然像一个寺院修炼的长老,身披袈裟,手执佛杖。我诚然知道他那高大的身躯和那黧黑黧黑的肌肤,时时裸露于外,并没有与小城的连衣裙、迷你衫形成强烈的反差,时而与那些婀娜多姿,风彩照人的姑娘擦肩而过,并不觉得逊色。而那些故作玄虚、裸露色姿、招摇过市的美人往往给人以轻蔑的一瞥。这是不是文明与野蛮、灵与肉的强烈对比?我似乎读懂了伯父不做姿态的装扮和他的灵魂的真谛所在。
伯父是我崇拜的偶像,他是一方土地,是一片燃烧的土地,固然灵魂僵死,灵心闭塞,但他表现出的是华夏子孙最本质的属性,是民族的根,是人们回归灵魂真谛的最佳土壤,是一片洁净的圣土。从一个疯子乞丐身上可以渗出骨子里那些至真善美的东西,人们是否从伯父身上得到一些理性的启示呢?
我想,肯定是的。
1993年6月11日于达溪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