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课铃声响了,八年(2)班99%的同学都在急不可耐地收拾书包,后排几名男生甚至做好了冲锋姿势,单等老班一声“放学”,便冲出教室。谁知,老班如刽子手般无情,依然不紧不慢地往黑板上抄写家庭作业。与这些蠢蠢欲动的同学相比,坐在前排的寒露,也就是剩下的1%,是那样与众不同——目不斜视,一丝不苟地抄写作业。寒露就是寒露,在她决定离开锦山镇中学的那一刻,也就是小升初的暑假发生的那件令她小小的内心感到无比羞耻的事情被没心没肺的唐糖说出去的时候,她就想当与众不同的1%了。离开那个令她尴尬的小镇来到城里,离开她不想见的唐糖,寒露无比轻松,再也听不到刺耳的议论,再也看不到猜忌的目光。偶尔,寒露会想起唐糖肉乎乎的、略带潮气的手掌,想起唐糖妈妈卖的味道独特的炸土豆,想起那所外墙涂着灰黄颜色的教室楼,甚至会想起操场树上那个风一吹就哗啦啦响的红色塑料袋,但是寒露不会让这些“想”泛滥,她会把它们甩掉,甩得无影无踪,让它们像风一样消逝得一干二净。当然,要想把这些“想”甩得彻底,还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学习,学习,再学习。寒露发过“学习没有累死”的毒誓,哪怕是上卫生间,手里也要握着一本掌心大小的古诗小册子。
不到半年,寒露就用遥遥领先的高分和谦虚低调的性格赢得了老师和同学的好感。当然,她的同桌米娜除外,因为米娜自以为小镇来的寒露肩膀比自己矮一截。
米娜热衷用“甄嬛体”说话,比如,自习课上有数学题不会做,想问寒露却又放不下架子,咳了一声,才说:“方才这道数学题出法极是诡异,想若是这题由你来做,足可锻炼理性思维,对提高你的解题能力想必是极好的。”
“莫急,容本宫思量一番。”寒露本不想理她,她讨厌米娜拿腔作势,却又不想错过征服米娜的机会,便也学说“甄嬛体”。
米娜惊得下巴快要掉下来,想不到只知道学习的寒露也会说这么时尚的网络语,顿感寒露与自己肩膀一般齐了。
二、老班终于说放学了,就像电影中的快镜头,刷刷刷,一分钟之内,人全从教室里消失,唯独寒露不慌不忙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裹在人流中向家走去。每天放晚学,寒露都会观察一会儿夕阳,华美、光鲜,然而用不上一刻钟,它们便会荡然无存,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寒露忽地产生一种落寞的感觉,那些夕阳多像她和唐糖的友谊啊,虽然美好却无比短暂。天暗了,暮色像个赖皮狗似的赶过来。家离学校不远,是旧得一进楼道就散发一股霉味的出租楼。目前只有年迈多病的姥姥陪她住在这里。进了黑黑的楼道,寒露加快了脚步。每天这个时候,姥姥会拿着手电筒在一楼的楼梯口等她,可是今天姥姥身体不舒服,没来接她。一阵深深的恐惧袭来,寒露在楼道里狂奔起来,直至进了房间关上门,她才有了安全感。夜已经很深了,寒露写完作业,站在阳台俯视楼下。那里无人经过,只有路灯发着昏黄的光,那样安静,那样温暖。安静而温暖,是旧时光专属词汇,寒露是那么深深的喜欢,从骨子里喜欢。这种喜欢来得那样猛烈,那样强悍,容不得寒露有半点矜持。寒露就由着它,任它泛滥:七月,暑假,寒露与唐糖爬上麦垛,躺在软绵绵的麦垛上,周身被香甜的麦香久久地浸润着。唐糖伸出肉乎乎的略带潮气的右手说:“寒露,你头上有朵云彩。”果真,一朵淡淡的云,只一朵,在无涯的天际中显得那样寂寞。“云朵寂寞吗?”寒露问。唐糖坚定地说:“有我们云朵不寂寞。”“是啊,有我们云朵不寂寞。”说着两个女孩左手拉右手,十指相扣;闲下来的手互相挠起对方的痒痒肉,咯咯的笑声惹得云朵围着她们飘来飘去,好像也要跟她们一起玩耍。唐糖和寒露同岁。唐糖早寒露几个月出生,爱笑,笑容憨憨的。在寒露面前,她自称姐姐,寒露也喜欢这个没心没肺的姐姐。说唐糖没心没肺是因为唐糖妈妈生她时难产,脑袋长时间乏氧导致她的智力不如正常孩子。唐糖长得胖极了,走起路来咚咚的,仿佛身上有无穷的力量,小朋友都取笑她胖,给她起外号叫“土豆”。寒露说:“你叫土豆,那我叫地瓜,土豆和地瓜永远不分家。”从那以后,两人再出来玩时,见面第一句话是:“地瓜,地瓜,我是土豆,或是土豆,土豆,我是地瓜。”就像特务对暗号似的,多有意思啊!每每这个时候,她们都要笑作一团,开心死了。
三、寒露每天上学都要路过离学校不远的小吃一条街,那里囊括天下所有的美食。每当走过这条街,寒露就格外兴奋,尽管她在家已经吃饱了,贪馋的目光仍是留恋诱人的美食。众多美食中寒露最喜欢的是炸土豆。小土豆精选,只有牛眼那样大,烀熟了,扒了皮,放到沸油中炸至金黄色,捞出来加葱、姜、蒜等调料翻炒,直至入味,吃起来香气绵远。到城里读书一年多,寒露尝过几家炸土豆,吃起来味道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不如唐糖妈妈卖的炸土豆可口。
一天中午,寒露在路上遇到了米娜,两人一起往学校走,路过小吃一条街,看到一群人挤在一起买什么。米娜挤了过去,哇,炸土豆的。米娜被炸土豆的醇香馋出了口水,顾不得用“甄嬛体”说话,脱口而出:“师傅,来两大盒!”好久,米娜才脸蛋红红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手里多了两碗香气四溢的土豆:“摊主说她们从锦山镇来的,土豆炸得香软可口,吃了能把大牙香掉。”锦山镇?寒露听到这三个字心底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就从人缝中看去——唐糖!一年不见,唐糖瘦了,脸上的肉少了,笑容却依然未变,憨憨的。唐糖和妈妈一个收钱,一个操作,忙得不可开交。看到唐糖,寒露像触电一样,赶紧把头低下来,悄悄从人群中撤出,自顾疾行。米娜端着盛满土豆的纸盒,大呼小叫:“等等我!”寒露没理她,快走,不能被唐糖发现。可是,唐糖偏偏追了过来,边跑边喊:“站住!站住!钱!钱!”咚咚的脚步声是那样热切地敲打在寒露的心上。米娜站住了,没好气地冲追上来的唐糖说:“喊什么喊,不是给你钱了吗?”唐糖气喘吁吁地说:“钱,你给多了。”寒露背对着唐糖,她不想回头,可是那么熟悉的声音,那么熟悉的脚步,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是无法控制自己回了头。此时唐糖也在看她,四目相对,唐糖惊天动地喊了起来:“地瓜,地瓜,我是土豆啊。太巧了,在这里碰到你!”瞬间,寒露内心波澜涌动,犹豫片刻,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谁是地瓜啊?”米娜动用了“甄嬛体”:“让开,本宫叫米娜,她叫寒露,想来你是认错人了。罢了!”说着,不客气地接过唐糖手里的钱,拉着寒露的手走了。唐糖站在原处,揉揉眼睛,她在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人了。可眼前真的是寒露啊,她记得她们一起躺在麦垛上看云;记得左手拉右手,十指相扣;记得互相挠过对方的痒痒肉;记得寒露最爱吃妈妈炸的土豆。这些唐糖都记得。再路过小吃一条街,寒露都要把头低下,而米娜并不知情,一次又一次像绑架似的拉她去唐糖摊前买土豆。米娜说:“想来那个胖乎乎的傻丫头想当慈善家,给的土豆真多。土豆是极好的,我愿多品几口,虽会体态渐腴,倒也不负恩泽。”寒露通常会百般拒绝跟米娜到唐糖的摊位前,只是站在摊位旁边的树后,离唐糖远些。这时候的寒露总是忍不住翕动鼻子,贪婪地嗅着空气中隐隐传来的土豆香气,她太想念这种味道了。不,不止是想念这种味道,还想念她与唐糖之间的往事。
四、“真讨厌,卖土豆的胖丫头总是打听你,你到底认识不认识她啊?”有一天,米娜不耐烦了,顾不上用“甄嬛体”跟寒露说话。
寒露声音低低地回答,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吗?”回答之后寒露耳畔有个声音响起。寒露回头去找,无人。声音是从自己内心深处发出的。她捂住了耳朵,那段痛苦的日子又出现在眼前。
那时,她跟唐糖在准备小升初考试,寒露是有百分百的把握能考上镇中学最好的班级,而唐糖呢,就算考上也没大用处。她妈妈早就说过唐糖脑子笨,不是学习的料,过个一年半载便让唐糖跟她一起去城里炸土豆。原本那天在家写作业的寒露遇到了一道难题,想去老师家问一问,谁知在路上遇到了唐糖,也要跟着,跟着就跟着,寒露已经习惯于唐糖当她的尾巴了。问完题后,天色已晚,月亮出来了,两个人有说有笑踩着投在地上的月光向家跑去。忽然,一个满身酒气的男子从胡同里冲出来,当时唐糖在前,寒露在后。男子扑向落后的寒露,哈哈一阵狂笑,声音粗而哑,听起来像是魔鬼在叫。寒露吓得哇哇大哭。走在前面的唐糖听到声音,咚咚跑过来,大喝一声:“坏蛋,别欺负我妹妹。”说着,像一只小老虎一样冲过来,抱住醉酒男子的大腿就咬一口。醉鬼没想到一个小女孩竟然有这么大的胆量和力气,酒当时就醒了。恰逢这时候有村民走过来,醉鬼见势不妙,跑了。
寒露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可是有一天她去厕所,听到两个女生在议论:“听说那个醉鬼摸寒露脸蛋啦,多丢人啊。”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听唐糖说的。”
“我也听说这件事了,唐糖还告诉我,天黑别在那个路段走,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出来坏蛋。”寒露听了她们的对话,很生气,就去问唐糖。唐糖笑嘻嘻地说:“这不算丢人啊,说出去让大家都知道,天黑别出来,有坏蛋。”寒露气更大了,为交了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朋友而后悔。但后悔归后悔,还没有想到要转学。然而,接下来发生一件事让寒露生出一定要离开镇中学的念头:小升初的假期结束后,寒露和唐糖一起上了镇中学,谁知镇中学所有的同学都知道了寒露被酒鬼摸了脸蛋这件事,隔壁班几个留长发的男生看见寒露还阴阳怪气地吹口哨。虽说有唐糖极力护着,卖力地冲这些男生吐口水、瞪眼睛、跺脚,可是寒露心里还是怨恨唐糖把这件事说出去。寒露埋怨她,不理她,唐糖依然不离不弃,影子一样跟在后面。终于,有一天寒露和唐糖被隔壁班几个男生嘲笑一番后,唐糖去捡砖头准备丢向那些捣蛋男生的时候,砖头没甩出去却砸在自己脚面上,唐糖龇牙咧嘴捂着脚在原地转圈。那些男生见状又找到了兴奋点,笑声更猖狂了。寒露愤怒到了极点,一把推开唐糖:“离我远点儿!”
寒露哭着跑回家,跟妈妈说要转学,说她再也不想看到唐糖了。父母心疼女儿,托人把寒露转到了城里中学读书。
五、最近,学校发生了黑衣男人趁放晚课的时候骚扰女生的恶性事件,老师通知家长晚课必须亲自来接学生,尤其是女生。以前寒露由姥姥接,可是最近姥姥犯了风湿病,腿疼得不能下楼,寒露只好自己回家。姥姥给够了打车钱,寒露却舍不得花。
放晚课了,寒露跟着放学的人流往家走去,路过必经的小吃一条街,那里还有商贩在做买卖,烟气缭绕。寒露只想快着回家,脚步急急的,快走到楼房拐角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咚咚的脚步声。寒露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水。昏昧的灯光照着四周,更显夜色的不安。寒露抱紧书包,小跑起来,后面的脚步也快起来,咚咚咚。寒露怕极了,眼泪要流出来了。急中生智,脚下跑得飞快的同时,眼睛在急速搜寻可以自救的东西。她记得白天经过这里看见前面的台阶上有块砖头,寒露冲过去捡起来,使出全身力气向身后甩去!只听“唉呀”一声,好熟悉的声音。寒露回头看去,天啊,是唐糖!
“为什么要跟踪我?”寒露问。
“我……我……”唐糖结结巴巴,手捂着头,局促地站在那里。“最近听说路上不安全,我担心你,趁着晚上帮妈妈出摊,在后面送你到家,像小时候那样保护你。”唐糖握了握拳头,向寒露示意她有力气,她不怕坏蛋。
“原来是这样……”寒露声音哽咽了,“谢谢你。其实,我、我很想你……”说着,说着,寒露的眼泪掉下来了。
唐糖嘻嘻地笑着,伸出肉乎乎的略带潮气的右手为寒露拭去泪水。
寒露伸出左手拉住唐糖的右手,左手拉右手,温温暖暖,笑声洒满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