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虹见忧愁万分,终于下定决心要好好念书,不过林思泽还是时不时无情地打击她,告诉她女人基本不可能当官。顾虹见起先完全没有办法反驳,后来终于想出了个法子,骄傲地挺胸,道:“我晓得了,我可以女扮男装的!”
林思泽当时并未多说,只是后来,顾虹见又说起这件事,他才缓缓点头,目光从顾虹见身上扫过:“在这件事上,你的确颇有天赋。”
顾虹见初时没反应过来,后来低头看见自己平坦的胸脯才恍然大悟,随即脸红得几乎能滴血,伸手就给了林思泽一拳。
但这都是后话了。
当时,等顾虹见差不多能把《千字文》上的字都记住看懂的时候,万顺三十一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顾虹见把已经被自己翻烂了的《千字文》扬扬得意地往林思泽前面一递:“喏,想怎么考我就怎么考!”
林思泽叹了口气:“不必了,我知道你都会了。”
“哼哼。”顾虹见挑了挑眉,很是嘚瑟。
林思泽懒得理会她这些莫名其妙的得意,道:“接着你可以背《三字经》了。”
顾虹见看了一眼林思泽手中的《论语》,有些失望:“啊?我以为我可以和你一起学这个呢……”
林思泽道:“这些我自己都并未完全看懂,教你也是误人子弟。且以你现在的资质,学这个……也有些困难。”
“不学就不学,《三字经》就《三字经》……”顾虹见鼓着腮帮踮起脚从书架上拿了本书下来,“我自己去背!”
“等等。”林思泽道。
顾虹见有些惊喜地停住动作,以为林思泽还是觉得让她跟着学《论语》比较好,却听得林思泽道:“你拿错了,那是《诗经》……你不识字,也该识数吧?”
顾虹见:“……”
她脸颊通红,低头一看,果然自己拿着的书是《诗经》,只是那书在略高处,她踮脚也没多注意,看到一个“经”字就抓下来了,却不料……顾虹见气得把《诗经》往林思泽的书桌上扔去:“我是帮你拿的!你不是在学《诗经》吗?”
林思泽啼笑皆非地扬起嘴角:“那……还真是谢谢你。”
这家伙虽然很讨人厌,又刻板又爱装大人,对自己和对别人要求都那么严格,说话还那么毒,但是笑起来,还真是够好看的……顾虹见看着林思泽发了一会儿呆,怕他发现,又慌慌张张地挪开了视线,道:“《三字经》在哪儿啊?”
林思泽帮她抽了下来递给她:“上面都有我自己写的注解,你先看一看,不懂的再来问我。”
顾虹见拿过《三字经》“哦”了一声就要走,林思泽道:“你去哪儿?”
顾虹见愣了愣,道:“去……去看《三字经》啊。”
林思泽叹了口气:“你就坐在这里看吧,你肯定……很快就有不懂的……”
“……”顾虹见难得地没有反驳,只捏着书,默默地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虽然林思泽有些奇怪,但也没有管她,径自看起书来。
而顾虹见低头看了一会儿书,便忍不住悄悄地侧过头,偷看起林思泽来。
林思泽书桌右侧的窗户微微开着,阳光穿过窗缝儿,落在林思泽身上。
那时候的林思泽是什么样子的呢?和如今的林思泽截然不同。
当时林思泽年仅八岁,小小的个子,稚嫩的脸,垂下头看书还显得有点儿包子脸,眉头紧紧地皱着,像是在思考书本上的内容,表情与长相截然不符。
这家伙,不止笑起来好看,被太阳照耀着看书的样子,也挺好看的嘛……小小的顾虹见就这么发了一下午的呆。
林思泽看书,她看林思泽。
林思泽偶尔觉得不对劲而看向她,她便慌慌张张地低头装作看书。
一下午转瞬即逝,林思泽惊讶地发现,顾虹见竟然没提出一个问题。
于是他起身,走到顾虹见身边,道:“你看到哪里了……你……顾虹见!”
顾虹见吓了一大跳,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中的那本《三字经》……还翻在第一页,而且……书都是反的。
“你这一下午到底在干什么?”林思泽无可奈何。
顾虹见:“在、在、在回忆你的名字怎么写!我又忘记了!”
林思泽:“……”
林思泽被气得不行,顾虹见却又在暗喜-他刚刚喊她顾虹见了!
以前他都是喊她“喂”的!
顾虹见那个时候却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把他的名字写了一遍又一遍,又因为他喊了自己的名字,而生出莫名的欢喜。
没多久,便到了万顺三十一年的冬至,林思泽让顾虹见陪自己去盈喜殿。
顾虹见听了之后如遭雷劈,道:“我?为什么?”
林思泽道:“你是我的贴身侍女。”
“我不是白孚殿的打杂宫女吗?”顾虹见头一回知道自己居然还是五皇子的贴身侍女。
林思泽道:“白孚殿上下,会露面的下人只有你一个。”
顾虹见无法反驳:“……”
顾虹见苦着脸,看着林思泽挑了唯一一套还稍微像样一点儿的衣服和黑色的大氅,自己也有幸得到了林思泽赏给她的第一件东西-一件浅绿色的大氅。060那实际上是林思泽以前的衣服,只是现在小了一些,林思泽便丢给了她。
虽然林思泽这边物资比较匮乏,但每年新年发下来的东西总还是有的。虽然也不知道被克扣了多少,但大氅这一类的御寒物资一般不会少太多,毕竟一个皇子若是直接冷死在殿里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顾虹见缩手缩脚地跟着林思泽往盈喜殿走,手脚都在发抖,因白孚殿很偏僻,路上并没什么人,走到盈喜殿附近时,人影才渐渐多了起来。
仿佛只是多走了两步,就从极其冷清之地,忽然踏入了喧闹之所,顾虹见这种习惯待在冷清角落的小丫鬟自然紧张得不得了,她忍不住偷偷去看了一眼林思泽,却见林思泽面容沉静,让她也不由得安心了几分。
盈喜殿内温暖如春,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顾虹见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场合,却只是和林思泽一起待在角落里。
这也是第一次,顾虹见看到那个传说中的皇上。
他年纪已经不小了,眼神混浊,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威慑力。顾虹见只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了头,而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询问了几个皇子的功课,却独独跳过了林思泽,仿佛他并不存在。
林思泽大概也早已习惯,低着头吃着菜,一言不发。
顾虹见看着他的样子,很有些难过。
林思泽却小声道:“开始让你拿的木盒呢?”
顾虹见小心翼翼地递给他。
林思泽往木盒里装了不少饭菜。
顾虹见:“……”
林思泽:“赏你的,回了白孚殿再吃。”
顾虹见:“……”
她看着其他的主子,一个个穿得都极好,她是所有下人里最061小、最寒酸的一个,连主子给的打赏,都是从饭桌上偷偷拨下来的饭菜。
但是,顾虹见想,就算有其他人看上了她,她也不会抛弃林思泽的,因为这个家伙实在太可怜了,可怜到要把自己仅有的东西都分给别人。
而那个别人,正是她顾虹见。
这样的想法,支撑着顾虹见,陪伴林思泽度过了整整二十年。
哪怕后来他再也不会让人联想到“可怜”二字,他也不会再把自己仅有的东西与顾虹见分享。
而这一次,不知怎么的,顾虹见很微妙地偷偷关注起了另一个人来,然而她找遍了盈喜殿,也没看见那个人的身影-左宁嫣。
后来回去之后,她还特意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有个很厉害的天师占了一卦,说是左宁嫣命中在京城有劫数,十六岁以前要远离京城。
因为这事其实有些荒唐,所以才广为流传,顾虹见也才能打听得到。但不知怎么的,知道左宁嫣十六岁以前都不会回来,按照她的年纪算,那起码还要很长一段时间她才会回京城,顾虹见一想到这个,就安心了不少。
后来顾虹见回忆起自己当时莫名其妙的小心思,才发现真是一切冥冥中有天意,她很敏感地提前知道了,左宁嫣和她,是多么的水火不容。
万顺三十二年到万顺三十九年是时光飞逝的八年,顾虹见每日练武、念书。林思泽也是练武、念书,空荡荡的白孚殿永远只有他们两个人。
最初,顾虹见还算守规矩住在下人房里,后来见这地方实在太偏僻,加上也没有其他人,便有点儿想挪地方-从比较差的下人房里,转到主事宫女的房间里,不料她对林思泽提了这个请求之后,林思泽直接让她搬去了偏殿。062白孚殿虽然很偏僻,但也有主殿和偏殿,主殿便是林思泽睡的地方,偏殿是一般宫殿皆有的备用之所,比如有两位娘娘感情很好,在皇后允许的情况下,另一位娘娘是可以来住宿的,便睡在偏殿。
又或是主殿有什么意外,主子便可以去偏殿睡。
总之,偏殿是主子才能睡的地方。
因此林思泽这么一说,顾虹见便十分恐慌,不过恐慌了一小会儿,她也就……住了进去。
她的感觉只有一个字,就是“爽”。
不过,因为早前和林思泽的一番交谈,让顾虹见意识到,她若要辅佐林思泽,若要当官,都首先得摒弃了自己是个女子的事情。虽然顾虹见认为,哪怕是女子,也是可以做大事的,林思泽和孟先生也对女子没什么歧视,但其他人不会这么想。
顾虹见还模拟过,若将来林思泽带着自己去办事,别人一看林思泽身后跟着个看起来乖乖顺顺的小丫鬟,那像什么话嘛!
于是,顾虹见开始尽量把自己当个男子,并让林思泽也将她当男子看。
林思泽听了之后沉默片刻,道:“我一直如此。”
顾虹见实在想揍他,但还是忍住了。
不过她也没有怎样就这么忍了下来,只是她把数次在心中默念过的称呼喊了出来:“林姑娘。”
林思泽不可思议道:“什么?”
顾虹见笑眯眯道:“林-姑-娘-”
“你……”林思泽还是愣愣的。
顾虹见道:“干吗?只许你把我当男人看,不许我把你当女人看啊?咱们是兄弟还是姐妹都一样嘛!”
林思泽:“……”
其实林思泽说顾虹见是男子,也不是全无道理的,毕竟顾虹见的武功简直是一日千里。某日,林思泽早起看到顾虹见在院子里练空手劈柴的时候,也只是顿了一下,而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063要把一个能空手劈柴,能轻易举起石桌,能和孟先生过上不少招的人,当成女生,实在有些难度。
而与此对应,顾虹见大概也的确可以把林思泽当女子看。
尤其与顾虹见嚣张跋扈的性格不同,林思泽较为内敛,生气也好,开心也好,感动也好,总是埋在心底,默默不说,虽然这是他隐忍惯了的结果,但在顾虹见看来,就觉得他这是女孩子性子-扭扭捏捏的。
但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两人的关系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
这个时期的男生都会很喜欢和差不多年纪的“男生”一起玩,林思泽的兄弟都非常可怕,而顾虹见的出现无疑刚好填补了这个好兄弟的位置。
林思泽虽然还是喜欢装大人,对顾虹见也很严肃,但和以前相比却有了本质上的不同。他已经开始信任顾虹见,愿意和顾虹见交换想法,甚至空闲的时候愿意陪她坐在院子里聊一聊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天气好,两人还会拿着天象书,对照着看天上的星星。
林思泽会考顾虹见每周学了什么,大部分时间,顾虹见都是不能过关的。每当这个时候,林思泽就会长叹一声,再给顾虹见说起不知道第几遍的书本内容,而偶尔顾虹见过关了,林思泽便会奖励一般地拍拍顾虹见的脑袋。顾虹见虽然会凶巴巴地说“你拍我头做什么”,实际上却不闪不躲,心里偷偷乐开了花。
林思泽天赋过人,只是他已可以写出很好的诗词,却一次都不往皇上那儿送。
顾虹见看过几次,虽然不大明白林思泽在说什么,但总觉得十分厉害,也相信若是皇上看到了,必会对林思泽这个便宜儿子改观,会重视他。
林思泽听了顾虹见的想法,只是淡淡地道:“我已经习惯了被忽视,若忽然被重视,对我来说反倒是坏事。”
顾虹见懂了,这叫韬光养晦,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
之后,孟先生又开始让两人看兵法,只说虽然是兵法,但却可064适用于宫中所有事情。
其实,林思泽将近十六岁,初初有了将来挺拔英俊的模样,原本还有些肉的脸上已经露出些深邃的线条。顾虹见却长得比林思泽还快,万顺三十九年,顾虹见比林思泽高出足足半个头。
有时候顾虹见站在花坛边沿练武好让下盘更稳,林思泽站过来跟她说话都要仰视。
顾虹见得意万分,偶尔会伸手在他头顶比一比,暗示她自己比他高,林思泽当下便会黑着脸甩袖离开,顾虹见则会爆发出一阵大笑。
十六岁的林思泽越发沉稳了,但还是很容易被顾虹见惹生气,几年相处下来,顾虹见学会的除了一身武艺,还有对林思泽的肆无忌惮。
不过林思泽生气归生气,却也从来不会真的为此不快。
毕竟那一年,他也只有十六岁,他的身边只有一个顾虹见,他不会因为这家伙有时候惹自己生气,就想把她赶走。
他信任她,正如她信任他,这个时候,他们只有彼此,他们是主子和下人,也是最好的唯一的朋友。他是她的小师父,教她念书识字,她又是嚣张的怪力少女,教他强身健体,亦师亦友,难以割舍彼此。
在万顺三十年的冬至,孟先生来了之后,林思泽便再也没去过上书房,他甚至不用跟任何人请示,因为也没人在意他去不去。
而因此,他和其他皇子之间的来往锐减,加上他几乎不怎么离开白孚殿,其他人也懒得特意跑来白孚殿找碴儿,只觉得他那凄凄惨惨的样子,又只有个比他还小的宫女伺候着,总有天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顾虹见也问过他关于其他皇子的问题,但还是不敢提那年冬至,只是很委婉地问了一下林思泽他的其他兄弟待他如何。
林思泽轻描淡写地说:“不太好。”
明明是“太不好”--顾虹见心想。
顾虹见学着之前问她恨不恨双亲的林思泽,问他:“那你恨他们吗?”
“不值得我恨。”林思泽说。
顾虹见明白了。
他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