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虹见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场景。
并不算太大的书房明朗清净,黄花梨制成的桌子上还略显杂乱地摆放着一沓奏折。而桌椅后上方立着“闻道堂”的牌匾,这三个字遒劲有力,行云流水,正是当今天闵国的皇帝林思泽亲手所写,而那牌匾,则是顾虹见亲手拿着刻刀,一笔一画刻成的。
这里是闻道堂,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的雅致书斋,实际上却是林思泽的御书房。
可,她顾虹见为什么会在这里?
顾虹见本该在离皇宫,乃至离整个京城十万八千里的扈州。她刚和冀封国的名将百里岑交了手,虽然天闵国的众将士不辱使命,千辛万苦攻下了扈州,但和百里岑交手的顾虹见简直没有任何胜算地被他给打败了-百里岑一枪挑她下马,而后乘胜追击,一枪刺中她的胸口,她便失去了意识。
百里岑不是黄毛小子,而是年轻却身经百战的将军,是懂得一口咬住猎物脖颈的狮子。因此,顾虹见从马上摔下去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准确地说,三个多月前顾虹见从京城离开,带着五万兵马奉命去拿下扈州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必然会死。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非但没死,还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林思泽的书房里……顾虹见皱着眉头,极其不解地走了两步,却发现自己浑身轻若柳絮,只是想着要动一动,便瞬息到了屏风之内林思泽休憩的地方。
林思泽居然在。
他看起来有些疲倦,倚靠在软榻之上,双眼合着,眼睛下方有一圈淡淡的青黑,左手上还握着一本奏折。
他现在看起来虽然很疲惫,却依然一如既往的极其俊朗,因双眼微合,眼皮上那长而卷翘的睫毛便更清晰可见,随着他的呼吸轻战,宛若舞动的蝶翼。他的眼尾微微吊起,若是柔和且带着情愫看人,简直可以把人的魂魄都勾走;但若是生气而冷漠地看着别人,便会让人觉得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这两种眼神,顾虹见都实实在在地受过,因此很有感悟。
但他现在安静地睡着,不露出光华流彩的双目,倒看起来十分温顺。再配上高挺的鼻梁、略显苍白的薄唇,还有比常年奔波的顾虹见都要白皙清澈一点儿的皮肤……好一幅美人小憩图!
但顾虹见却没什么心思欣赏,她迫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她又“走”到林思泽身边,想伸手推一推林思泽,把他弄醒。
林思泽很讨厌睡觉的时候被人弄醒,如果真是他极其疲惫的时候被无关紧要的事情弄醒,还会大怒。但顾虹见向来不怕,反正惹林思泽讨厌和惹林思泽生气本来就是她的强项。
但这一次,她失败了。
她看见自己的手穿过了林思泽的肩膀,然后整个儿穿了出来,而林思泽却好好地躺在那儿,根本没受任何干扰,依然睡得很沉。
顾虹见眨了眨眼睛,把手收回来,又试了一次。
毫不意外,她的手又一次穿过了林思泽的身体。
她没能叫醒林思泽,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很明显了。
她果然死了,现在,大概变成了一个魂魄。
顾虹见记得以前看到过这么一句话:鬼者,归也,归其真宅。
也就是说,鬼啊,其实就是“归”,也就是人死了之后,回到了真正的归宿之所。
可是,她的归宿,怎么可能是林思泽?
顾虹见有些愁苦地看着林思泽。
如果林思泽知道自己的身边正飘着她,那会是什么反应?
顾虹见已经确认过了,她的确是飘着的,她的双脚并未着地,也不需..要着地,想去哪里,便可以如风一般地飘去哪里。
如果林思泽知道她已经死了,并且死后还化作一缕魂待在他的身边,那他一定会黑着脸说出四个字-阴魂不散。
老实说,顾虹见自己也觉得很荒唐。
她知道自己对林思泽的感情很深厚,毕竟二十年来,她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儿变成了一个女将领,她一生中所有的美好和痛苦,都是林思泽给的,她所有的爱与恨,也都给了林思泽。
但她曾以为,这也就仅限这一生而已。
等她死了之后,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下辈子当牛当马当人,也都跟林思泽没有关系了。
但顾虹见怎么也想不到,她对林思泽的感情居然深厚到可以让她变成一缕幽魂,然后继续飘荡在林思泽身边。
至死不渝,说的大概就是她了。
只是这种至死不渝,不论对她来说还是对林思泽来说,大抵都005不是什么好事。
顾虹见看着林思泽,忽然有点儿伤心。
林思泽知道她一如既往地,完成了他所下达的指令吗?
林思泽知道她只花了两个多月,就攻下了易守难攻的扈州,给予冀封国重击吗?
林思泽知道她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吗?
顾虹见无法判断,因为她相信,就算林思泽知道她死了,也还是可以如现在一样呼呼大睡的。
以前和林思泽吵得最激烈的时候,顾虹见曾说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样的气话,当然,真的只是气话,而当这气话变成现实的时候,她却有点儿无助了。
因为她虽然做鬼了,却什么都做不了,如果可以,她想狠狠抽林思泽几十个耳光,或者用毛笔在他脸上画乌龟,又或者干脆杀了他,让他陪自己一起死。可她现在什么都碰不到,什么都掌控不了,简直比当人的时候还不如……顾虹见百无聊赖地往外走,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好在书桌上还真有一本摊开的奏折,林思泽大概刚批完,上面清楚地写着日期-平昌七年,九月十四。
顾虹见死的那天是九月十三……
也就是说,她刚死还不到一天,就迫不及待地回了京城?
此心可感动天地啊。
不过,如果是这样,只怕林思泽还什么都不知道。
扈州的捷讯,哪怕全程用最好的马,快马加鞭传回来,在每个驿站都不停歇地换下一批人马,也起码需要七天才能抵达京城。也就是说,起码还有六天,林思泽才能知道她的死讯。
顾虹见摇了摇头,想离开闻道堂,然而走到门口就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给拦住了一般,完全无法再走动。她甚至都可以从门缝儿里看到外边站着的侍卫和宫女,还有内监,却偏偏出不去……可恶……006顾虹见飘回林思泽身边,知道肯定和这家伙脱不了干系。
自己就这么喜欢他吗?
喜欢到变鬼了还得黏在他身边……唉。
大概她比她自己所以为的,还要喜欢这个人。
顾虹见正发着呆,林思泽却微微动了动,而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眸中带着极其罕见的迷茫和空白,与完全清醒时截然不同。
林思泽皱着眉头闭了闭眼,伸手捏了捏鼻梁,再睁眼时,眼神已然和以往一般犀利而幽深,像一湖深潭,让人无法捉摸他到底在想什么。
顾虹见在他面前蹦了两下,想试试他能不能看到她。
而结果毫无疑问,林思泽压根儿看不到她,他只是从软榻上站起,拿着手中的奏折,便直接从还在蹦跶的顾虹见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顾虹见略有不甘地撇了撇嘴,跟在林思泽身后,看着他走出了屏风。而外边林思泽的内侍蒋海福,听见了林思泽的脚步声,上前道:“皇上,您醒啦?”
蒋海福虽然名字老气,实际上却是个年纪很轻的太监,眉清目秀的,但也挺爱装老成,自林思泽登基前他就已经跟着林思泽了,数年下来,对林思泽的喜好掌握得十分清楚。
林思泽“嗯”了一声,蒋海福便吩咐宫女去把准备好的热水拿来,让林思泽擦了脸。
“呸,你过得倒还是舒服,我在扈州那鬼地方,又是女子,好久都不能洗澡,身上都臭了……”
顾虹见飘到林思泽面前,装模作样地伸手扇了他几个耳光。当然,还是轻飘飘地穿透了林思泽的脸,不过顾虹见这一辈子实际上也没能打过林思泽几次,现在可以这样随便对他拳打脚踢,虽是自娱自乐,但也足够让她满意了。
林思泽若有所思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忽然道:“蒋海福。”
蒋海福马上应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今日……扈州那边有新的消息传来吗?”
林思泽淡淡地问。
顾虹见的拳头却忍不住停了下来。
蒋海福一愣,随即摇头:“没呢……上一回来消息还是十多日前,说是,顾侍郎已想出法子攻下扈州,把百里岑给引开。”
林思泽道:“嗯。”
“皇上……可是担心顾侍郎?”蒋海福小心翼翼地问道。
顾虹见也盯着林思泽看。
却听得林思泽冷哼一声:“说已有了办法,就应能拿下扈州。她向来诡计多端,又有武艺傍身,我担心她做什么?”
蒋海福赶紧点头:“说的是,顾侍郎想必是平安无事的。”
诡计多端?
顾虹见有点儿哭笑不得,对着林思泽又踢了两脚,以鞋面踹他那张俊脸,心里才稍稍出了点儿气。
她虽早晓得自己在这人心里肯定没什么好样子,但切实地听到“诡计多端”四个字,心里还是难免不快。
诡计多端,她什么时候用过诡计在他身上了?
她每次都是为了他而去害别人的好不好!
好吧,这也不怎么好理直气壮……
顾虹见怨气十足,想要就此待在闻道堂,可林思泽走了一会儿,她马上也被整个儿拉着带了出去。而后不情不愿地跟在林思泽身边,林思泽坐着大辂,她就像纸鸢一样飘在他身边。
贺芳凝早早就听见了“皇上驾到”的声音,因此也早就穿着一身白色的轻纱跪在紫云殿外恭候圣驾,见林思泽来了,便微微抬眼,而后柔柔一声“皇上”,叫得人心都软了。
而顾虹见盯着她的脸只想冷笑。
贺芳凝……她若不是这张脸像极了某人……哼!
林思泽见了,微微皱眉,上前扶起她,道:“天气这么冷,你008怎么穿得这么少?”
虽他表情还是淡漠,但声音里却还是带着几分关心的。
“回皇上,因为臣妾记得皇上最爱看臣妾穿白衣,臣妾刚刚一时情急……咳……”贺芳凝边说着,边微微咳了两声。林思泽便索性拉着她的手,直接进了紫云殿。
贺芳凝看了一眼被林思泽牵着的手,露出一个娇羞的表情,因寒冷而煞白的脸上也浮现了一抹红晕。
顾虹见简直想冷笑。
现在刚入秋,的确不算热,但宫内高墙耸立,风亦不大,能有多冷?
她在扈州,哪怕是七八月份,依然是冰天雪地的,寒风如带着无数倒刺,刮几下便让人浑身发寒皮肤生痛。顾虹见到扈州的第一天,半夜醒来就发现自己一脸的血,原因无他,皆是因为嘴唇太过干裂而出血所致。
第二天她又染了风寒,而本来众将士就不怎么服她,染了风寒她也不敢说出来,只自己硬扛着,装没事人。为了给那些将士看看自己的厉害,她还特意在众人都冷得发抖之时,只穿了薄衣在冰天雪地中操练,虽赢得了不少敬佩的目光,但也导致风寒更加严重,差点儿变成肺痨。
总之,后来顾虹见什么罪都受过。
不过从小也并没有过得很好的顾虹见并不怕受苦受罪,她只怕死,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只是她不怕受苦受罪,也并不代表她就习惯受苦,更不代表她不希望自己遭罪的时候,能有个人来嘘寒问暖。
只可惜,她在扈州那种地方死了林思泽都不知道,他却在这高墙暖殿之中,关心贺芳凝有没有受寒。
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其实,林思泽也不是没有对她好过,他对她好、关心她的时候,简直好到没话说,只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顾虹见已经不大记得了……顾虹见正要回忆,却忽然回神,发现自己已经在紫云殿里了。林思泽和贺芳凝坐得很近,贺芳凝穿上了一件厚一点儿的衣裳,但似乎还是很冷,有意无意地往林思泽那边靠,林思泽却没注意到,只直视前方,像在发呆。
林思泽居然会发呆……
这还真是稀奇。
和她顾虹见待在一起时,林思泽只会用那双招人恨的眸子盯着她,像随时都要杀了她一样,不见一刻平和放松。而和贺芳凝在一起,他倒是很放松很快乐嘛,居然还舒适至发呆了……贺芳凝也有些惊讶,她试着轻轻拽了拽林思泽的袖子,小声道:“皇上?”
林思泽收回目光,看向她,道:“嗯?”
贺芳凝道:“皇上……似乎有心思,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林思泽一顿,而后摇了摇头:“没什么。朕只是有点儿乏了。”
贺芳凝有些害羞地低头,勾了勾嘴角,道:“那,皇上,不如早些休息吧……”
林思泽点了点头:“嗯。”
顾虹见几乎有点儿绝望了-她该不会还得待在这里,看着林思泽宠幸贺芳凝吧?!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啊!
只希望林思泽记得放下床帏……
然而不料,林思泽站了起来,道:“那朕就先回掌乾殿了,凝妃你身子不适,好好休息吧。”
贺芳凝的脸几乎黑了,道:“皇上?臣妾、臣妾的身体没有什么不适啊……”
“你开始受了寒,不是咳了几声吗?一会儿让太医来看看吧。”010林思泽没再多说,直接走了出去,只留下贺芳凝一个人目瞪口呆地坐在椅子上,半天才想起要去恭送林思泽,结果又被林思泽以身体为由的名义赶了回来。
顾虹见看着贺芳凝几乎扭曲的脸,差点儿没大笑出来。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算是彻底见识了……让!你!装!可!怜!
顾虹见心情大好,跟在林思泽身后,被带着又离开了紫云殿。蒋海福道:“皇上,回掌乾殿吗?”
林思泽沉思片刻,道:“不……去昭虹殿。”
顾虹见瞬间愣住了。
昭虹殿?
那不是她的寝宫吗?
虽然是……只住了短短两三年的地方。
林思泽为什么会想到要去昭虹殿?
他在想她吗?
顾虹见虽然已经是鬼了,但却在这一刻彻底明白了什么叫“飘然”,她整个人飘飘摇摇的,嘴角根本压不住,跟在林思泽身边,往昭虹殿飘去。
算算她也有大半年没在昭虹殿住过了,自从那时候和林思泽大吵一架,林思泽把她赶出昭虹殿之后,她就再没来过。湘君便是昭虹殿的主事宫女,虽然现在昭虹殿里压根儿没人住,但林思泽倒也没让她们去其他殿里伺候,只守着个空荡荡的昭虹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