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车送达,有人亲戚同路,有亲戚在江岸上等,温情亲情提前摆着。送与等里的爱也摆着,有民俗的色彩,有血脉的亲近。20分钟,就远离城市,站在了过江的石龙面前。其间已走过几十里河谷,经过好几个山村,发现自己对飞地上熟悉的山、熟悉的人家、熟悉的河段和灌木丛有着特别的感情。因为是冬天,有景无色,看见的虽是荒芜、荒凉,感觉却一点不凄,桃花、樱桃花从记忆里开出来,漫山遍野。还有夏天的葱翠葱茏,秋天的温润红艳,一一慰藉了冬日的苍凉。唯一让人不爽的是那些雾霭。淡淡的也是雾霭,混杂了炊烟也是雾霭,融在空气里,停泊在老林边,停泊在沟谷,影响了视线的穿透力。
还在被公路拦腰切断的石龙的爪子上,就有人把我们要去吃酒的人家指给我看:“就是那棵老核桃树上面的那家,最远的一家,瓦房上在冒烟。”
我只看见炊烟自枯树巅升起,并没有看见瓦房。一座兽脊般的大山,山脚淌出两条溪沟。坡地自下而上,直至高山,呈棕色、黛青和翠绿,像一张破旧的兽皮。坡地已经退耕,棕色是青杠林和板栗林,黛青是水浸过的白炭泥,翠绿是小块的萝卜地和白菜地。人家户从江边一直散布到老林边,没有任何的规划,完全是因了山势地势,看上去却浑然天成。
一路上我不住地回望、拍照。望我们走过的路,望对岸山脚的公路,蜿蜒的河流,折折叠叠,像灰白的布带。向西,向东,山脉叠嶂至渺茫的天边,江水流淌至渺茫的峡谷。要是天气晴朗,渺茫会更加遥远。
我在想,不曾发生过大事件的峡谷,也如此伟大,自然界比人世间要气派长久得多。没想到自己自22岁走进飞地,也能与之发生姻缘,热爱上了它。记得当初挤在一辆快散架的班车里走进来的时候,感受到的全是沮丧和绝望。现在回头去看脚下山路、江河和对岸的公路,去看大峡谷,感觉到的是一种流畅,一种“走过”。回望已逝的20年,多少有一点回望大峡谷的空茫。翻年就是春天,野桃花野樱花会再开,夏天会再来,群山又会变得葱茏葱翠,那时再来回望大峡谷,会不会还有空茫?江水丰沛了,乔木遮天蔽日,灌木茂密潮湿。
2010年2月14日晴
一个人走了。很老,九十三岁了。前两年见到,我拍了他的手和脸,皱纹如老树皮。像博尔赫斯一样,他的眼睛瞎了好几年了,但耳朵一直好使,我每次去了,叫他,他都说:“哦,你是李瑞平老师。”我估算了一下,他应该是1917年生的。北京城里发生五四风潮的时候,他才两岁。对于时光,人能说什么?
周五下午赶拢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黑漆棺材里。棺盖留着一条缝,露出他的一对脚,穿着新布寿鞋,翘翘的,充满活力。我看了那对脚,从心里升起的是喜悦。哀乐声声,这喜悦像是从悲痛的池塘里游出的一队队调皮的蝌蚪。
在这种的场合,我这样的书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别人也不指望你,只有抄起两只手凑个热闹。走的时候想过带上在读的《巴黎隐士》,还是放弃了。在那样的场合看书,不说看不进去,就是看得进去也是不道德的。并非自愿,但你只能选择无所事事,东立西向,跟老熟人说一些好听的废话,开席了就坐席,在道德上与大家保持一致。
东立西向得实在无聊,一个人就去走走。站在天生桥上,想起了刚写完不久的小说《在飞地上》。这里就是飞地,卫生所在溪谷对面落光树叶的树木背后,地震后已经拆迁。压根儿没什么药剂师,药剂师仅仅存在于虚构中。我留意到,天生桥也做了加固,安了金属护栏。桥头是周德清的私人诊所,不存在什么裁缝铺,更没有小裁缝。最近感冒,人有点恍惚,总是把诊所看成裁缝铺。大佑住的客栈在哪里?当年下街子有一家“涪江旅店”,我觉得比较适合大佑居住,只是它并不在卫生所侧边。
走在因为震后重建搞得乱糟糟的丁字路,想到这一切,觉得很不是滋味又很是滋味。现实与小说纠缠,或者现实被小说包裹,像肉包子或馄饨。突然我不知道我究竟属于现实中人还是属于小说中人了。
从丁字路走震后新建的大街去后坪上,脑壳里想的是飞地上那座并不存在的木楼,它应该在哪个位置?大佑在幺师馆子喝醉的那天午夜,我跟在小裁缝的屁股后面去过。白天我去找过,再没有找到。它是一个在飞地上又不在飞地上的空间,是一个“异域”或者“未来”。从信用社旧址到砖瓦窑上,我一家一家叫得出名字。过去是老房子,现在是水泥楼。阔丰大队是一个记忆点,当年张晓罡、陈洪和画家马俊子都在这儿住过。有一个夏天的早晨我过去看他们,三个人正在抗洪——夜里下暴雨,水进了寝室。我和枣她妈的结婚照便是在他们楼上的一间摄影棚里拍的。摄影师是一位姓何的跑摊匠。他见到你就会向你借钱,我印象很深。后来这里做了村幼稚园,枣小时候在这个幼稚园呆过一段时间。
板房卫生所不见有人,板房学校放学了。新区的大街和景点已经竣工,震后重建的小学在做一些打地坪、做围栏的扫尾工作。震前,这里是“飞地上”最好的也是不多的桑田,小镇上的人吃的蔬菜大都产自这些肥沃的田垄。每次来“飞地”,我都会到这里的田垄走一走,看黄连溪、葫芦溪和自治沟三个方向的山峰。写《夏歌》的灵感便是来自这里靠近溪谷的一方田亩。
我绕过施工的搅拌机和民工去残剩的老院子寻一棵老桂树,碰见过去班上的一位学生,一问才知道那棵桂树已经老死砍掉了。有一年中秋,我跟枣她妈来别过桂花,拿回去插在花瓶里香了很久。
我有一些失望,为老桂树,更为消失的桑田。巴掌大一块“飞地”,千儿八百人的小镇,做了二十米宽的大街,做了中山陵式的上山阶梯,做了“飞流直下三千丈”的活水景点。我很生气。震后重建问题多多,几十上百个亿如何烧?震后人口、单位并无增加,占地却扩大到了城郊的东皋湾、汇口坝。土地是这样失去的,心痛都来不及。从世界意义、人与地球的关系而论,这就是邪恶与犯罪。
往回走,叮嘱自己还是别去操心这些。让小说中的飞地遮蔽这一切吧。
在天生桥上,偶然的一次侧目,我瞥见了一张脸,它给了我梦幻一般的慰藉。小裁缝的原型。她已经不年轻了。当年在信用社门前摆摊缝衣服的时候,只有十八九,水灵的眼眸没有人忘得了。站在她身边等她换一条牛仔裤的拉链,心会砰砰直跳。
早上从关坝过来,在幺师馆子喝稀饭吃泡菜。房子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房子,只是幺师早已远嫁,她姐姐做了老板。看着干净的灶台和桌子,一边想起当年端了碗过来吃咸烧白喝白菜汤的情形,一边想起在小说里跟大佑、小裁缝喝醉酒的情形。
葬礼总是欢腾的。吃、喝、聊、麻将。承传下来的文化部分扑满尘埃,柔弱得像文言文里的一个虚词。但尚不可少,与两三位鹤发缺齿的老先生相配。梨园干爽、寂静,冬阳热辣,整个下葬的过程都没有制造出什么不和谐的声音。
我喜欢看四周的山,黄连溪的,葫芦溪的,自治沟的,也都显得干爽。太阳正从江南岸兽脊一样的山凹射出来。这匹山决定了《在飞地上》的太阳出没的时辰和热度。
我问我的岳母梨园的梨树是那一年栽的,她居然不知道。我猜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我偷过邻队的一棵梨树移栽到我们家的后院,如今也没有梨园的梨树高大。从八九年到九三年,我没有少看梨园的梨树开花,却没有什么记忆。想到假如这个人的葬礼推迟两个月,便是在“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背景中进行了。不要太阳,只要春雨和泥泞,该是怎样的感觉?
等开席的时候,我的视线又落在了天生桥和溪谷对岸崖壁的那一排苦楝树上。苦楝树背后就是我过去的居室和《在飞地上》的客栈。客栈是虚设的,苦楝树是真实的。还有那一棵柿子树,那一棵芭蕉树,那一棵枇杷树,都还活得好好的。地震后学校拆迁了,只留下树。
晚上,晓罡喝多了,拉我往老街上走。我们走到学校的旧址,站在房屋拆迁后留下的地板上说话,面前是那一排苦楝树。从第一间到第三间,便是我旧时的住房。两间套房做新房,一间做厨房。十七年了,看不出苦楝树长大、长高了多少。夜色渐浓,晓罡显得有些兴奋,跟我谈了一点旧时的人事,都淡远了。
2011年2月5日大晴
这次回飞地,情要比先前都满,一草一木,一物一景都让我深陷。黄连溪背后驼峰般的三峰,再一次告诉我,到了飞地上要沉默。在碧蓝的天空下,能清晰地看见靠北的峰凹里那棵树的树冠,它几乎形成了一个小的山峰,可以想象是一棵多么大的参天古木。还有葫芦溪背后的二峰,它们在我的记忆里是托着一轮圆月的。我默默地站在它们面前,一点一点地陷进记忆。
飞地的地形是奇特的,它的山绝无半点浑圆,都是刀砍斧劈的岩崖,但又绝不是裸的石崖,都是满满的树木。对岸的槭木山就是一匹竖置的刀刃,但也是茂盛的林子。黄连溪的青杠林从江边几乎长到了峰顶。画包真的有画一样的景致,秀丽的小山峰与阴柔的山坳彼此照应,再绵延到自治沟的大山。夜晚在葫芦溪看飞地小镇,那就是一个世外之世,小镇像一艘航行在黑浪碧涛中的船,在橘色的灯光和稀疏的红灯笼的点缀下,有沉睡与苏醒的两面,也透着世外之世的节喜气。头顶上的那些繁星,也是飞地上的一景,它们那么遥远,却能照见我们这些碎屑的事物,成为飞地的一个部分。
在飞地上,人是寄居状态的,看各处修的房子,看依着地势辟出的田地,看小街上、山道上、公路上走动的人,看人的表情,他们是一律的谦和、满足。包括开店的,摆摊卖小玩意儿的,开馆子的,都是很坦然的,没有焦虑。飞地上的人,就像是地震后废弃的学校里的那些树,过去书声朗朗的时候是怎么活的,现在人迹罕至满地荒芜还是怎么活。
我在飞地上到处走。它曾经是我的飞地,我在这里住着、上课、散步、爬山,去幺师馆子吃肉喝酒,去粮站的芭蕉树下洗衣裳,一边洗一边唱歌。涪江从黄连溪流下来,绕过飞地,流过关坝,流过葫芦溪。我每天都要去江边走走,对着碧绿的水喊几声。我离开飞地快二十年了,但年年都要回来,觉得它还是我的。一个人走在小街上,在早已不见幺师的幺师馆子门前停留,在荒芜的校园里伫立,或者走过周德清的诊所,对于很多双眼睛,我已经是一个陌生人了,我自己的感觉却是熟悉的,特别是对于那些保留至今的房子和树木。
飞地上从来不缺吃的。因为是过年,吃的还要好,还要丰富。几乎家家桌子上都有麂子肉、盘羊肉、麘子肉,至于牦牛肉野猪肉,不过是米面菜蔬一样的东西了。也有从外面买进来的海参鱿鱼大虾一类。涪江里的冷水鱼(我们叫白片子)是越来越少,也是美食。稍微有点遗憾的是酒——飞地上的人现在也都喝瓶装酒了,很难再见到土灶酒。用玻璃杯喝瓶装酒是一种文明,但与飞地是不相称的,与飞地相称的是土巴碗喝土灶酒。
很多人都到过飞地,在飞地上工作过,或者飞地本来就是他们的家,但他们回到飞地从来不寻找什么,也从来不陷进记忆,只是喝一台酒,打一通宵麻将,就又走了。我是一个容易陷入记忆的人,四处走走,也不是寻找,只是生情。我爱不够飞地的那些山,它们沉默的气质,它们的形体美,它们冬夏完全不同的色彩,它们穿越时间的永恒……我从废弃的学校捡回一块青砖,它曾经砌在我住过的房子的墙壁里,而今散落在老黄连树下。我在学校背后的梅园转了一圈,二十年了,梅园还是老样子,我注意到那段矮墙,那条从公路上上来的小路……坐在矮墙上读泰戈尔的《吉檀迦梨》的我只有二十四岁,跟枣儿她妈牵着手从小路走上来的我也只有二十六岁。我在下校园那棵枇杷树下站了很久。枇杷树已经有一点老了。下面的乒乓台早已不见,只有荒草。
我的散文《大峡谷》所记便是飞地上的事。小说《飞地》写的是想象的飞地,或者说可能的飞地——一种被我精神化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