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到的水晶。水晶还是太热闹了,是平武和松潘的交通与边贸重镇。睡在临街的一家叫仙居堡的宾馆三楼,听见整夜都有重型机械过。还是喜欢土城街上的那种清冷,守店铺的人坐在屋檐下发呆或者打盹,开馆子的人等不到顾客自己舀一碗肉吃起来。那种清冷是配合了初冬的阴郁与低温的,也配合了街边少许的泥泞。水晶已经找不到一个幽静的地方可以去走一走了——菜园子早已不种菜,水巷子早已没有水,往黄羊关去的沙坝子也都修了房子、修了电站——21年前我是时常一个人去小河边走的,那些灌木很迷人,那些青石大得像一架床,仰长八尺睡在上面晒热头安逸得很。
平武有两个取名为“城”的乡镇:古城和土城。古城因西汉时候做过刚氐道的道址而得,土城从何而来没人知晓。在我的想象中,总有一个时候会在土城的地下发掘出一座城,像发现三星堆和金沙遗址那样轰动。以前去过两次土城,一次是92年冬天从水晶骑自行车过土城追一个女子,一次是跟追到手的那个女子去吃酒。但都淡忘了。记得吃酒那天是个星期天,上午睡了懒瞌睡起来听见隔壁教堂朗朗的诵经声。
这次去土城,有一半理由是为了记忆中的诵经声。平常都是在电视电影里听见,只有那一回是亲耳听见。我也知道那些声音大都发自贫穷衰老的乡民之喉咙,但它们跟发自太太、小姐和贵族的喉咙一样的美,一样有春天融化冰雪的力量。在我的想像里,那些诵经声最为接近早春山涧流淌在冰雪下面的溪水——我们的内心大半都已变成冰雪了。
土城是平武县天主教传播最成功的一个地方。1885年法国传教士劳步善第一个到来。我说的成功,是指土城人至今仍虔诚信奉。从劳神父进来到1949,平武县很多地方很多人都信奉天主教了,单本堂就有龙安镇和青川两个,等1983年恢复过后,便只有土城人真的信奉了。我看过为证明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修在县城顶门坝的天主教堂,差不多已经颓废,并没有人进去做弥撒。
来到土城天主教堂门下正值上午十点钟的光景,初冬的阴郁寂寥带给了教堂更多的空阔和宁静。教堂很小,仅有一两百个席位,很干净,很紧凑,四壁和天花板的白色调就是在阴影密布的初冬也能显示出足够的纯洁——尤其在我照相机的镜头里,可以明显地看见流溢在天花板上的乳白的光线,仿佛真有天使的翅膀在煽动。不知道教堂是不是在劳神父手上修的,但从教堂的石柱和石柱上的雕花可以看出很有一些年头了。平常照顾教堂的杨振常告诉我,49年过后没有烧教堂,只是57年拆了教堂屋顶子的木料去建学校。“也是教堂的石柱过于牢实了,有人想拆拆不了。”老杨补充了这么一句。我想,还是土城人信奉了天主教,有了善恶观和恐惧感,不像那些毫无宗教意识的人敢于与天斗与地斗无恶不作。一座小巧古色的教堂坐落在山乡,本身就有着异乎寻常的意味。杨振常56岁了,一直是一个单个子人,得过瘫痪病,走路有些晃荡,照说他该对生活对世界有一肚子怨气,但我在他脸上看不见一点点,看见的只有平和、慈祥。
过索桥去对岸访一位德高望重的教徒。桥头上就是红叶,一坡上顶,各式各样的红,润滋滋。最耀眼的是艳红,好比画家最激情的落笔。教徒叫王贵喜。我记住他的名字,觉得这个喜不再是汉语里的意思,倒是灵魂得到拯救的自满。时光接近正午,天光却类似傍晚。一路上都是转房料的人。有一老一少两个人扛柱头的,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扛檩子的,但见到最多的还是一个人单独扛檩子椽子的,可谓络绎不绝。不是大马路上的络绎不绝,是林间溪边小道上的络绎不绝。很多时候,我不得不爬到坎上或跳到菜地里去让他们过。他们络绎不绝,前前后后房料挨房料。震后重建从8月就开始了,现在有点紧锣密鼓的气氛。刚刚出的柱头檩子白条条的,在红叶间晃,阴郁的天光让木料的白浮出及分惨。我是只感觉到宁静——枯瘦冰洁的小河,红叶簇拥的山林,青缨子下穿高跟鞋的红皮萝卜,被时光涂抹了墨色的吊脚楼。包括拴着围腰在菜地里跑得风快的婆娘。在山乡,山定下了万物的格调,在坡上唱山歌也是一种,小河奔流也是一种,在地里劳作、在山道上赶路也是一种。
在一家正在做房料的院坝里见到王贵喜。很仁义的一个矮个子,两只皱纹簇拥的眼睛是青豌豆角一样的笑,流露出的慈祥像蜜糖。就连两只鼻孔里滚出的清鼻涕也像是蜜糖。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究竟要访王老太爷什么。土城的天主教?土城的天主教的什么?木匠和帮忙的人在院坝的木马木凳上忙。王老太爷要给我们泡茶找烟我挡住了。只想听他谈谈天主教,谈谈土城。有东西蜷缩在他的记忆里,只有通过他的讲述我才能捕捉到一点影子。
他没有说出法国人劳步善的名字。他几次试着说,都没能说出。法国人1885年到的土城,距今123年,这一点他说得很准确。我们说话的时候,王贵喜的两个鼻孔一直都挂着清鼻涕。是清得像水一样的鼻涕,不是青色的鼻涕。有一颗像是挂在胡茬上。他的表情总是笑,很真实的笑,完全不同于记忆中我父亲的态度。我有针对性地问了他几个问题,他耳背,很多时候都问牛答马地回答我,样子却是同样的真诚。王老太爷说,49年前没有强行信仰,土城人很多都信奉天主,包括保长杨忠伦和团总王开富。照理,二人是该信仰三民主义的。王贵喜是1933年生的,49年前的事记得一些。当然,49年后的事记得的更多。他说,49年到59年土城还有很多人偷着信,在自己家里做弥撒,59年过后就不行了,再信就要倒霉,再信就是黑线人物,就要挨批斗甚至判刑。他举了一个叫黄仁友的,曾经在土城当神父,后来去了安县秀水,“文革”中被枪毙了。土城是1985年恢复信仰天主教的,陪修了教堂,礼拜天又能听见诵经唱诗了。信佛教好像大都是求佛主保佑,包括保佑实现贪欲甚至邪欲,而信天主教还有忏悔,把自己犯过的错讲给天主,请求饶恕,自己也痛改。伙食团的时候土城饿死的人居全县首位,我想除了食物匮乏,还有就是他们守约,不偷不抢。
问了王老太爷一个最幼稚也是最本质的问题——为什么要信天主教。王老太爷回答得很书面:“每个人都有一个灵魂,信了天主天主就会拯救你的灵魂,最重要的是不敢作恶。”这是一个观念,一种意识,但有无这种观念和意识的人迥然不同。有了会有所惧怕,会约束自己的言行;没有便无所畏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对自我灵魂的意识让我们关心到来世。其实,来世一直在冥冥之中影响我们的今生。就算来世是一个彻底的假托,也并非与今生无关,我们对它的猜测、遐想、梦托和恐惧总是像夕阳一样反照到我们的今生,影响到我们今生的质量。从这个意义上看,关心灵魂未必只是关心来世,其实也是关心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