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球朝天”。随处都能听见社员宿命但却豁达洒脱的口头禅。有传说整座岷山都要沉陷,从松潘草地到江油平原,从甘南藏区到茂汶羌寨,都会变成海洋。有新媳妇开始哭泣,她的娘家在岷山外面。她像是在涪江滔天的浊流里看见了普遍的死亡。“该死球朝天。”她的男人喝着家里最后的白酒安慰她。余震不断,预示着大地震即将到来。有人拿出家里最后的清油煎炸最后的米面。有人在半夜里偷偷宰了鸡鸭吃。“反正要死了,不如做个饱鬼。”有人宰不够秤的猪吃,队长晓得了警告说:“哪个再宰家畜吃,就是破坏‘抗震救灾’。”新媳妇还在手磨边哭,泪水流在水粑上。男人苦口婆心在劝:“大地震还早得很,国家正在想办法把我们迁到平原上去。”新媳妇听了,面带喜色地说:“真的啊?那我们就迁回我妈家,免得给国家添麻烦!”
潮湿。泥泞。垮没垮的院墙都长了青苔。樱桃树、李子树上也长满青苔。石板路上也长满了青苔。从第一场雨开始,院坝里的积水就一直没干过。屋檐下不仅生了青苔,还长出了水蕨。连门槛都生了菌子。泥泞铺在没有石板的任何一段路上,无处下脚——下脚不是泥浆飞溅,就是陷入泥潭不能自拔。本来就没有吃饱,还有受泥泞的折磨,走点点长一段路,人就软瘫了。在泥泞处,突然看见一大泡屎,就会禁不住浑身颤抖,呕吐。玉米地边上,或是雨水冲刷过的洁净的石头上。房子及房子里的东西都发了霉。火塘里已经升了火,烤鞋袜,烤衣裤。柴烟混合着霉味,屋子里的空气让人窒息、反胃。
“一亮一霎,瓦都泡垮”。雨就这样下着,以统一变换的节奏,没有止境。泥土早已泡透,红苕地、玉米地、花生地都膨胀了。后山也泡透了,泡垮了,前所未有地生出山泉。石头都泡软了。我们的村庄,我们的田地,我们的山林,我们的世界,我们的1976,变成了一块海绵,积蓄了无尽多的雨水。雨水透过我们的身体,把我们坚硬的惶恐也泡软泡胀了,融化了,横流在绝望的泥泞里。
(我的1976的秋千在八月的地震中找到了启动力,并借雨季的手臂达到了超乎想像的高度。垮塌的院墙,午夜的不眠,青蛙的沉默,无休止的雨水,水性的青苔与水葵,哭泣的新妇,眼珠的惶然,路边的大便,暴涨的洪水,广播的讲话,红色的传单……都是秋千上的事物。这些事物足够的分量,使秋千获得了最大的振幅,使我们这些秋千上特殊的物件获得了惊叫。愉悦是秋千的,属于我们的只是紧张。)
从海洋涌来的暖湿气流滞留在岷山,带来了无尽的降水。天意。想像中,雨水从天空倒下来,浇在雪山草地,浇在森林里,浇在田地里,通过径流,集聚溪流沟壑,汇入涪江。涪江在雨幕里变得洪大而暧昧。淫荡。野性。阴冷。平日空阔的河床满了,从岩背后咆哮而来,如狮子豺狼,直奔锅沱漩和錾子岩。洪水里携带着树木、家畜野物、瓜果腊肉、整栋的磨坊和木屋以及死尸,席卷了生产队的沙地里和沙地里尚未成熟的玉米、花生,包括沿岸的树木。成堆的鱼被泥浪冲进稻田。有娃娃鱼在泥浪里翻卷,在红苕地里呀气。起初还有人捡了回去吃,随后便无人问津。
大洪水过后,河床焕然一新。但焕然一新里有难言的酸楚。几天前还长着花生的“大寨田”变成了乱石窖,山阳盖齐刷刷倒塌了,挑水路以下一大边秧田、玉米地也消失了,那棵架了牛胎衣的桐子树不翼而飞。回水冲垮了挑水路的沙坎子,把胡玉元家悬在了河坎上。木头在乱石滩堆积如山,没有人敢动,广播里在反复播送县革委的布告,谁敢发混难财谁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大洪水过后是一次次的中小洪水。浮柴浮物没有先前多了,但沉柴多了起来,而这样的沉柴是允许私人打捞的。白天,属于生产队的劳动力不得捞柴,如果捞了,性质也是破坏“抗震救灾”,也是“搞资本主义”。不过夜里可以捞。马灯,或者手电。雨一霎一霎,火把是不管用的。我们小孩子不属于生产队的劳动力,有捞柴的权利和自由。河里的沉柴想像不到的多。不仅有陈柴,更有新柴。连根树充斥了缓水区域。死水里一摞摞的柴棒,光着脚踩到它们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浅滩上,脱去皮的树木时隐时现,勾引我们兴奋地跑过去抱住。队长看见一个小孩子居然能捞到堆山塞海的柴,便让大人们都来捞,捞回去生产队烧砖瓦。邻队的人见了,也都来捞,这下,龙嘴子人山人海,尤其是肯出柴的河段,简直是人夯人,用我们自己的话说,就是“跟插玉米包包一样”。有站在干坡上的,有踩到水里的,密密麻麻的,柴网挨柴网,柴网挂柴网。
捞柴是龙嘴子的一道风景。人山人海半块河,柴山柴海半边河滩。男人捞,女人背。也有女人捞的。所谓捞,就是将绑扎着绳网的长杆扎到深水里,等柴满了,再收起来。麻绳织的网,钢筋做的圈,枫树做的杆。有捞到野物的,有捞到家畜腊肉的,有捞到死人的。捞到死人,往激水里一夺,死人便又跟激水走了。我们都吃过捞到的野物和腊肉。
雨一个劲地下。有人戴斗笠披蓑衣,有人披塑料布,有人穿雨衣。也有人啥都不披,泡在雨里,我们叫他“精灵(经淋)”。背柴的人脸上一股水淌,屁股上一股水流。1976就是这样,白天为公,夜里为私。马灯在龙嘴子的夜里晃。河水再次暴涨,不知不觉中上了河滩,只听得一片大呼小叫。为了保命,人们不得不放弃柴山,放弃背篼、马灯和柴网。有人涉水过深或太贪心被洪水卷走了,周围的人只有目送的份。有人骑在木头上漂一两里路才沉没。也有人追着沿岸跑一两里路。
8月19日。雨时暂停了。铅灰的天,铅灰的地,铅灰的视线。国家的色调。我们世界的色调。冷。静。漠然。激烈过后的抑郁。河水陷落,但沉柴不断。大人回到田野,开始忙他们的农事。我和几个尚不属于哪个阶级的孩子依旧守在河边捞柴。
上午十时许,村东錾子岩上面铅色的天空突然出现一架飞机,屁股上还在下蛋。我们先是听见飞机的响声,随后才看见飞机,看见飞机旋转的螺旋桨。我第一次这样近、这样清楚地看见飞机。飞机几乎是擦着錾子岩过来的,像一只老鹰,但没有老鹰的身姿矫捷,略显笨拙。
我丢了柴网,爬到高处,一边看一边高兴地叫起来:“飞机!飞机!毛主席派来的飞机!”其他几个小孩也跑过来,跟我一起呼喊。我们开始奔跑,朝着飞机的方向。我跑一跑停一停,跑一跑看一看。飞机飞过我们的头顶,去了县城方向。飞过龙凤山的时候,几乎要擦到了龙凤山。
“毛主席派来的飞机,咋不给我们投压缩饼干?”我们感到茫然。
飞机看不见了,天空飘落下来一群鸟。大鸟,红鸟,没有飞翔。我们再一次丢了手里的柴网,朝岸上跑,朝村子外面的稻田跑。“压缩饼干!压缩饼干!”我们一起叫喊。我看见很多人都在朝鸟群飘落的稻田跑,从锅砣漩,从山阳盖,从王生喜家院子。鸟落在了村口的稻田里,跑在前面的人已经够得着了,张开手在拼命地抓。“压缩饼干!”多么神奇的东西,据父亲讲,吃眼屎大一块,喝点水,就饱了。我终于也跑拢了落满红鸟的稻田,抓住了一只——哪是什么鸟?哪是什么压缩饼干?不过是一张红纸纸,上面印着铅字——慰问信,党中央、国务院的慰问信。
稻田里,田埂上,桑树下,石墙上,大人小孩都在读慰问信。我们小孩子有些失望,大人看不出失望,大人读着慰问信,脸上洋溢出的兴奋不压于捡到压缩饼干。党中央、国务院的慰问信,他们精神的压缩饼干。有人捡了一张,有人捡了一大抱。我在稻田边看见了水葵——好多水葵,茂盛的叶,肥硕的茎,水淋的花。往常,咋没注意到这些水葵?是地震后突然生长出来的吗?我呆楞了。慰问信架在稻穗上,或者掉在了稻田的积水里。我感觉水葵跟地震和漫长的雨季有一种亲密的关系,而我又跟水葵有一种亲密的关系。
8月22日,凌晨4时49分。8月23日,上午11时30分。大震再次来临,震级为6.9和7.2。震中不在桂香楼,也不在我们村口的青皮树底下。震中依旧在虎牙和黄羊。
岷山在雨水的长久浸泡下开始瘫痪。潮湿已经不是用来与被褥、衣物、心搭配的,而是用来与岩石、钢铁、我们的骨头搭配的。青苔不再是水边墙脚的地毯,而成了我们的舌头和全世界的地毯。
我们的村子没有变成海子,地甚至连一条口子也没裂。院子还是院子,只是多了一堆堆水捞柴,多了肥硕的魔芋、茂盛的萱麻和横行的蚯蚓,多了垮塌的石堆。瓦再一次从屋檐掉下来,砸在青苔和水蕨上。
(河流——涪江从上游流下来,流到八月下旬,在大地震的撕扯下,不仅使岷山出现了裂隙,而且使1976——我的1976也出现了裂隙。对于岷山,裂隙好比大洪水过后的河床;而对于世界,对于时间,对于1976,对于记忆,裂隙只是微损的古瓷器上隐约的丝缝。1976。国家的裂隙。我个人记忆的裂隙。)
六
8月的裂隙延伸到9月,成为裂谷。我陷落在裂谷里,见不到太阳,见不到蓝天,见不到邓老师。
9月9日。黄昏。雨后的铅色。婆婆在堂屋撕玉米。我和二哥、妹妹从龙嘴子往家里运柴,每运一回,便要在婆婆撕下的玉米壳里躺一躺、打个滚儿。“天看到看到就黑了,还不赶快起来再背几转!”婆婆对我们说。我们一骨碌爬起来,正要出门,广播响了。“好久没看电影了,莫非今晚上有电影?”二哥说。我们停下来等结果。听见广播里放的音乐,我突然有种预感。我转身回来,爬在楼梯上,望着柱头上的广播箱。音乐停了,广播开始说话,我听不懂,二哥、妹妹都听不懂。“有电影!有电影!”妹妹欢呼雀跃。我打了她一巴掌,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广播又开始放音乐。低沉、哀转。我们人太小,听不出有大悲,不晓得是《哀乐》。广播再一次开始讲话,提到毛主席。我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儿。我几下爬到楼梯口,把耳朵凑近广播箱子。我听明白了一个成语——“永垂不朽”。“毛主席死了!”我转过身对二哥和妹妹说,“毛主席死了,毛主席真的死了!”
“毛主席死了?你莫乱说!”二哥警告我,“毛主席要活一万岁的。”我说:“你们听,广播里说毛主席死了!”果然,广播里说了,毛主席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同志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从楼梯上下来,我就哭了。二哥、妹妹也哭了。二哥说:“毛主席死了,地主老财又要回来了!”妹妹说:“地主老财有狗腿子,狗腿子有枪。”在我们看来,毛主席一死,“我胡汉山又回来了”,资本主义又要复辟了,我的父亲就会变成杨白劳,我的妹妹就会变成喜儿。
天黑了。院墙外樱桃树下人影绰绰。二哥说:“地主收租来了!”妹妹说:“后面跟着背枪的狗腿子!”是幻觉,但不是戏言,我们当时真是那样感觉的。恐惧在我们心底攀升。电影、图书、学校教会了我们对历史对世界做这样的解读。“以阶级斗争为纲是红纲领”。
天黑了。在我们的感觉中,天也塌了。
(地震。淫雨。洪水。青苔。水葵。泥泞……如果这些只是让1976的秋千荡起来的物件,那么毛死这一行星撞地球的能量释放则是让秋千的链条断裂的极限。秋千断了,歪搭在一边,倒出了先前承载的全部东西,有形的,无形的。甚至是双链齐断,秋千连同承载的什物一并砸在地上,砸得稀烂。包括秋千上的我们……)
9月18日。在苍松翠柏之间,我见到了邓老师——邓老师很憔悴。苍松翠柏当中是毛的巨幅遗像。毛红光满面,神圣而富肉感。比较起来,邓老师要弱小单薄得多。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默哀三分钟”。哀乐声声。一片低泣,一片恸哭。松枝掩面,翠柏颤栗。
广场。华表。六百年的古寺。长了青苔和水葵的汉藏佛文。万人大会。白纸黑字的挽联。特大号的高音喇叭。王洪文的致词。黑压压的腿。胸前一色的蚕茧白花,左臂一色的粗棉黑纱。低泣恸哭之后是雀静、鸦静。
旁边有人突然放起响屁,打破了沉静。一片哗然。继而是愤怒。毫无感染力的愤怒。花岗石垒砌的华表坚硬、孤立。
10月18日。云开雾散。“化悲痛为力量”。锣鼓掀天,彩旗招展。我们举着三角形小旗,齐声欢呼:“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
邓老师忙碌起来,熬浆糊,糊糨糊,张贴标语。标语红彤彤的,邓老师的脸还是白,且多了黄褐斑,肚子也大起来。
在普天同庆的欢喜之余,我独自品尝起悲伤——是谁把邓老师弄成了这个样子?在响亮的口号声里,在秋风刮起的落叶与尘埃里,我感觉我身体里有东西在破碎——吱吱嘎嘎,吱吱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