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不厌地去报恩寺。在我的感觉中,报恩寺不是佛,不是艺术,不是权力,而是一个睡眠,一个五百多年前就呈现了的睡眠。在这个睡眠的巨大的阴影里,我一直妄想嗅出点什么,一点几百年前的什么,一点王姓土司血脉的什么,一点佛的什么,但最终一无所获。
过去的报恩寺是省级文物,现在是全国文物。过去由文管所经营,现在出租给了一个成都老板。保护,还是开发?争论到了白热化,主意交到省里拿。省长批示,保护与开发并重。报恩寺火了。门外大巴一片,门里香火弥漫。层层叠叠的快门,把千手观音的每一寸肌肤照得透亮。
附录:报恩寺笔记
报恩寺最能打动我的是什么?想象。报恩寺唤起的想象。过去的。不同季节的。对土司王玺的。
不要把报恩寺乃至一些建筑看成人为的,它与自然无隔,就像构架它的楠木,就像杜鹃花是大自然的造化。
一丝丝阳光掠过报恩寺,一阵阵风吹过,一群群鸟飞过,都染上了它的气味。那些从报恩寺里走出来的人,眼睛里也像是多了什么。
报恩寺的价值不在寺里的佛、观音什么,而在建筑本身,佛和观音的故事随处可见,但报恩寺只有一个。报恩寺是一个身体,佛只是纹身。
在昔日的岁月里,时间埋没了多少精英!修造报恩寺的工匠没有一个留下他们的名字,但后来留下名字的建筑师又有几个敢与之相比?多想回到修造报恩寺的工匠中,听他们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
与报恩寺相遇是我的幸运,也是报恩寺的福。一种碰撞出了火花的相遇。
与报恩寺相比,周边的一切建筑,毫不客气地说,都是孩提时代的游戏。包括往日的清真寺和现在的高楼。
报恩寺的艺术如同白昼岷山的阳光明晰而又和煦,如同黑夜涪江的浪涛黑暗而又深重。
报恩寺的每一处檐角都不是平直的,而是有一个向上的弧度,像急流中的浪花。这个弧度不仅赋予了线条的变化,而且非常实用,适宜于南方多雨的特点,同时又把檐下的楠木构条显露出来,让阳光可以照射殿内。
是什么使一株细瘦的柏长成参天大树的?构成古柏的除了“柏基因”还有什么?如果必要,我们可以锯开古柏查看年份的凶吉。
架构报恩寺的楠木,有与孔子庄子生活在同一时间的,有与李白杜甫同时呼吸过的,从苏东坡头上刮过的风可能吹落过一两片楠木的叶子。它们都是报恩寺的魅力之一种。
平衡不只存在于寺院,也存在于寺院与周围的山水、天空的构图。宽阔的天空,宽阔的大地——这在岷山中是不多见的。山脉呈现出多个层次,多种线条。这些四季(一天中)变换的线条,连贯而又独立,传达出时间的韵律。一种来自大自然的、雄性的韵律。
寺院呈现了整体的美,绝非大多数寺院的残缺和复制。这种完整的美足以安慰好几代艺术家,安慰策划人王玺和那些无名的工匠。除开雨水冲刷过的屋脊,寺院的每一物件都保存着最初的模样与质地,包括工匠留下的指纹。他们说过的话、发出的声音,都已经被收集,包括一些特殊年份的太阳和风。惟有这些细节,这些花开花落的自然的细节是可信的,而那些欺骗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头脑和嘴巴的传说与故事,是与寺院无关的杜撰。
一匹狼走进寺院,出来时变成了羊,而更多的狼出来之后还是狼。
那些繁复的装饰,壁画,木雕……以丰富复杂让人惊叹。其创造的意图在于留住时间。当你将目光投在木雕的向日葵和灵芝上,你的时间就被它们吃掉了一口。
不知六百年里寺院都发生过怎样的生活。世俗的生活和僧侣的生活。那些流逝的细节会不会像古柏那样庄严、永恒,会不会像紫荆花一样细腻、芬芳。不知有没有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子走进寺院,出来之后更为动人。她美丽的肌肤一定在寺院里感触到了尖锐的清冷,而她水一般的长发蓄纳了风和随风而生的风铃声。她的眼眸在来自万佛阁的风吹拂下,剔除了最后的世俗情欲,而涌出了圣洁的热泪。连她的声音都变了,她的声音里物质的成分更少了。她的性感依旧,这是造化给予我们的春之身躯,是建筑艺术与佛的理念,连时间也无法抹杀。
不知道报恩寺檐下有多少楠木的莲化瓣。有人说6666个。有人说是9999个。那些楠木的莲花瓣是对佛的演绎,也是对大自然最精华的写意,更是策划人和建造者对自身理念的表达。它们不像别的绘画和雕塑再现那些柔和的起伏,细腻的凹凸,而是用一种毕加索式的近似于几何的线条塑造一种理念,一种东方的理念。只有森林的雾霭和岷山的太阳在那些楠木的线条上萦绕时,莲才浮出理念之水,呈现她的感性之身。
想过去住在寺院的人,一百年前或者更早,看迂回奔流的江水,看河岸上娇小柔嫩的花草,看北山初春的嫩芽和深秋的红叶,看六重山、老团山整齐的雪线,得到的该是怎样的朴素!而在我们黑暗的意识里燃烧的又是怎样的光明!
不知道铸造报恩寺大钟的铁来自哪匹山脉的矿石(虎牙雪包顶,青川摩天岭,还是王朗雪山)。不知道它第一次被撞响距今有多少年了。不知道听过它响声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不知道那些曾经沾满潮湿水气的声音,都到哪里去了。反正,今天活着的人,再没有听过它的声音的。岁月悠悠,在无数的手和目光的抚摩之后,在现代的空气的浸蚀之后,不知它是否依旧能发出原初的声音——明清时代的声音。
报恩寺是一座桥,把过去与现在连在了一起,把王玺和王玺之后的人、包括那些慕名而来的游客连在了一起。也必将把它自己与未来连在一起。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二00二年十一月三日下午三点一刻),把我跟它连在了一起,并通过我(我的感悟、知识与经验、想象)与古希腊、古罗马连在了一起。
北山浓重的背景,老团山从天而降的弧线,把报恩寺衬托得更为得体。重要的是二山决定了报恩寺“依山”的位置。我想象试着把报恩寺放在“盆地”其它位置,感觉都不如本来的好。可见,报恩寺是建立在盘龙坝的“黄金分角”上。不知是风水先生的功劳,还是王玺本人所选。
工匠把野性赋予石头,看上去,倒像是工匠从石头中挖出了狮子。狮子象征绝对的震慑,看管着山门,而几百年来狮子看见的是太阳在东方升起和江水的涨落,看见的是一个小型的沧海桑田。
小时候,甚至到了青年,我都不喜欢报恩寺一类的建筑。我理解不了它们。我喜欢把心思放在大自然。即使置身寺院,目光也只能往古柏、花草、风和天空上落。现在我明白了,往日对大自然的关怀,原来都是为着今天能理解寺院,理解大自然的造化。
报恩寺的柱头、门槛、挑枋、椽檩都具有明朝风度。每一细节,任一雕饰,都是在为建筑理念的表达服务。这决定了报恩寺整体的活性。把报恩寺比着一个活的人体,天王殿、华严殿、大雄宝殿、万佛阁便是她最重要的器官,而从殿顶的颜色、瓦饰、檐饰到殿内的壁画、墙饰,再到建筑以外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皮肤。六百年,她活着,呼吸,散发出越来越醇厚的古老气息。不管是斜阳还是朝晖,北风还是露气,鸟影花痕还是恬淡的山月,她都能感觉到,都能从中吸收足以滋养自己的养分。
闭目遐想百年前报恩寺的地位,四面的山坡不曾被开垦,整个城市还是河滩上的一个村落。月光下,没有电灯,没有水泥房子。
与报恩寺匹配的不是改造后的新城,而是晚清民初的木结构瓦房和石板街,屋檐上的青苔和泥巷闪过的穿旗袍的身影是报恩寺的世俗饰物。在这里,可以肯定地说,城市不存在,且永远不会存在,不像在别的海边、河口、冲积带,城市真会像狼一样涌来,寺院会被现代甚至后现代的巨无霸淹没。
衙门口
衙门口是一截街和一堵墙。墙叫公告墙,也叫招贴墙。是民主墙。其实不是墙,是坡街上的一道长坎。先是石坎,后来抹了泥,再后来抹了水泥。墙是老墙,民国时候就有,顶上的青苔和野草也像是民国时候长的。
第一次看见那墙,墙上便没少招贴,但还能看见一点墙,一点水泥。大小字报。知识分子向县革委招待所奸商发出的炮弹。口号。语录。政府公告。讣告。法院布告。阶级斗争专栏。法院布告最抢眼。尤其是“严打”时期的布告。从上到下,一排子鲜红的X。强奸犯杀人犯居多。少年犯居多。农民犯居多。成天都有人挤着看,还有戴老光眼镜的瘦瘦的先生读出声音。后来什么时候,招贴铺天盖地了。铺天盖地的招贴,使民主墙注水一样地肥胖起来。依旧是讣告。政府公告。法院布告。但多了海报,多了五花八门的商业信息,多了冷枪暗箭。揭露某某权贵霸占良家妇女的。披露某某权威串通当地黑社会的。透露某某招标暗箱操作的。但都绝对地匿名。喊冤,在民主墙喊;骂官,在民主墙骂;逮猫(找妓女),在民主墙逮(但要等到半夜。不是在墙上的招贴里逮,而是在墙脚跟逮);甚至要表达跟自己最心仪的人干那活的愿望,也在民主墙表达,像厕所文化那样,像阿Q对赵妈诉求的那样——“我想跟你困觉”。这些,种种民主墙所传达的,很快就成了人们茶前饭后的谈吐,家喻户晓。
民主墙是小城官方与民间共同的媒体。
出太阳的时候,阳光照在化亮纸和毛笔字上,使成堆的阅读暗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下雨的时候,民主墙湿淋淋站着,所有的眼睛都远离了,孤独,岂止孤独?黑的和红的墨汁和着雨水流淌,像粉饰者的眼泪,新贴的或过期的招贴开始卷曲、脱落,像有罪的头颅。这样的时候,民主墙别说民主,就是连墙也不是了。这样的时候,民主墙倒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愁女或怨妇,甚至有几分被强暴的女子的惨相。雨总是伴着风。风掀开了民主墙的裙子,却揭开不了民主墙的秘密——几十年的招贴结成了被子,护卫着那些早已污染早已发霉的“民主”,而那些“民主”多半又是由传递死亡的讣告编织而成的。
民主墙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的早晨被推倒的。推倒民主墙的那个人姓文。他搞旧城改造。民主墙所在的位置,现在是天诚大药房、雪毛线、安踏专卖店和窈窕服饰。今天,很少还有人记得起那样一堵顶上长了野草的街墙;今天,民主墙的全部便只有我的想象与记忆了。
报恩寺广场
因为广场上两根与报恩寺同样古老的华表,报恩寺广场实际上是报恩寺的一部分。报恩寺有六百年了,报恩寺广场则不到六十年。我最早记得的报恩寺广场长满了野草野蒿,两根华表(我们叫石桅杆)在日晒雨淋中也生了青苔和水葵。冬天野草枯凋,报恩寺广场空旷寂寥。太阳照在衰草上,照在华表上,报恩寺广场更加的空旷寂寥。盛夏,野草野蒿疯长,广场成了名副其实的荒野。
传说中的报恩寺广场是一块空地,两根华表奠定了空地的全部意义。宣统年间,涪江发大水,水淹了报恩寺广场,淹了一大半华表。和尚打开报恩寺的山门,便能坐在门口石条上洗脚。
报恩寺广场最早没有院墙,与外面相通,只是前面临街有一个戏台子。民国时候的戏台子,后来的主席台。外面不是街道集市,外面是沙地。很大很大一片沙地。沙地被栽种着一行行桑树的细长的田埂分割开来,像一张草图。夏天沙地里蔬菜茂盛,桑枝肥沃,冬天则只是点缀着些微足以忽略的菜芽,桑枝也光秃秃的在北风中发抖,显得荒凉而又萧瑟。沙地中央有三间木房子,背西面东,给沙地制造了几分乡村情调。我很多次从老城出来,穿过报恩寺北侧的杀牛巷,在强烈的骚气和血腥里下到沙地。现在想来,冬天,斜阳,枯树,细微的幼菜,宁静的木屋,依旧是一幅简明的乡村图画。
报恩寺广场的“新”来源于风起云涌的阶级斗争和群众运动。人们从天而降来到广场。武斗。斗私批修。批林批孔。学大寨。在成千上万的意气风发的脚步下,在惊天动地的口号中,在大幅标语血红的光照里,报恩寺广场的野草野蒿夹着尾巴遛走了,就连华表上的青苔也自动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报恩寺广场的“新”就是这样来的。斗争。批判。洗刷。踏上一只脚要它永世不得翻身。
我到报恩寺广场参加过两次万人大会。毛主席的追悼会和粉碎“四人帮”的庆祝大会。在不到二十天里,两次走几十里路,像羊子一样被吆喝到报恩寺广场的指定区域,默哀或者高呼口号。报恩寺广场在沸腾。报恩寺广场的“新”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钻进了报恩寺的山门,钻进了古柏的亏空,钻进了我们纯洁但却愚昧的意识,钻进了古墙根癞蛤蟆的身体和沙地里蝴蝶的梦魇。
今天的报恩寺广场完全成了报恩寺的一部分,成了“国保”,打起了围墙,拔光了野草,铺满了花岗石。铺满花岗石的报恩寺广场便是崭新的了。偌大一个广场,立着两根华表,没有草,没有树,只有坚硬的花岗石和花岗石反射的毒辣辣的太阳。我不知道这样的新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新。在我的想象中,或者说在我的希望里,报恩寺广场有草,有树,有石板路,有林荫,有水洼,有蛇,有癞蛤蟆,有蜻蜓,有蝴蝶……与六百年的古寺保持着绝对的和谐,甚至能够给古寺的伟大与神秘一种艺术的掩映。然而想象只是想象,希望也只是一个文人可怜的艺术理性,只有权力的意志才是铁定的。
今天,当操着各种语言各种口音的人拥进报恩寺广场的时候,我的内心有几分兴奋,也有几分难言的隐痛。伟大神秘的报恩寺无疑会为来访者制造出伟大神秘的记忆和想象,但我敢肯定,报恩寺广场不能,铺满花岗石的报恩寺广场不能,缺乏生命气息的报恩寺广场不能。
报恩寺广场北面的沙地现在是万元楼、运输公司、客运站、地税局住宿楼、房管所、工人俱乐部以及过去的粮食局汽车队现在的太婆肥肠、过去的城建委现在的环卫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