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焦西岗,在阿波珠家的木楼外,我首先看见的是大片的燕麦,黄的黄,青的青。黄的死在了高原的阳光里,青的还活在树木的阴影中,类似人,一样的土地,一样的阳光,但却活得迥异。看着那些半秋半春的燕麦,我在想,燕麦生长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会被酿成酒,那些粒粒在目的阳光会见燕麦的时候,也没想到会成为美酒的一分子。
焦西岗是岷山深处一个白马人山寨。
傍晚,当一壶壶咂酒提出来的时候,我没想到,在焦西岗,我也会像燕麦,像阳光,成为美酒的一分子。在咂酒四处流淌的醇香中,在楼上楼下举杯的喧嚣中,在白马姑娘的微笑中,我感觉到的不是丰衣足食,而是一出“酒戏”正在拉开序幕。桌上桌下,白马人个个都能喝,不管是年逾古稀的老者,还是读书的少女。不是沾点,而是喝,尽情尽兴。不用劝,是自己爱。酒如此,歌更是如此。每个人都唱,一个接一个。每个人都能唱《青藏高原》,每个人都是金嗓子。如果说汉人的酒更多的是与事与愁与瘾相伴的话,那么,白马人的酒则是与歌与舞与乐一体的。临席,一个据说是千万富翁的白马男子举杯唱起了酒歌,声音并没为钱而嘶竭,而如盘羊吼叫有底气。白马富翁唱的什么我不懂,再说那也不是我要关心的。我要关心的细节只是他的声音,只是他声音里天生的感性与原始。白马富翁嘹亮柔韧的酒歌以及枣红的脸膛,透出别的任何一个民族都无法替代的、白马人特有的气质,那种狂放而真挚的气质足以使英格兰的绅士风度黯然失色。
当一位衣裳褴褛﹑瘦骨伶仃的白马老人唱起酒歌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地道,什么叫纯粹,什么叫穿透力。他的歌声毫不逊色于那个富翁,而且没有丝毫的附加和舍弃,完全保留了地域和本民族最早先的那种感性——除了盘羊的吼叫、麂子的呜咽,还有绵羊的哀号和牦牛的嘶啸。我敢说,听这样的酒歌,跟听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的酒歌没有什么差别。看得出,白马老人是个真正的穷人,但在他的歌声里我们感觉不到丝毫的自卑。在这里,在白马,在焦西岗,酒和酒歌使富翁忘记钱,使穷人忘记卑微,使富翁和穷人都回到了酒歌赤裸裸的快乐里。
接下来,在遭遇酒的轮番轰炸后,酒歌便源源不断地从白马姑娘的喉咙里流淌出来。清一色的白马少女。裹裹裙,野鸡翎,枣红脸。走到哪里唱到哪里。灶背后,火塘边,屋檐下。酒歌满楼,满耳,满目,甚至连呼吸的空气里都是,连打出的麻将上都是。激情过后,有人累了,有人醉了,有人睡了,但白马少女仍陶醉在酒中,陶醉在酒歌中。她们坐在黑灯瞎火的院坝里,望着青铜色的天空,望着满天的星星,仍一个劲儿地唱,像是在劝外星人喝一杯。她们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躺在板凳上,有的依在木柱上,有的两人相偎,有的三人相拥,酷似一些醉酒的音符,没有思想,没有遐想,只有自己的位置和在这个位置上必须发出的声音。那些在劳作中走她们嘴唇遛走的歌声,又从燕麦、青稞和酒中重新回到了她们生机勃勃的嘴里。在这里,在白马,在焦西岗的夜晚,酒在白马少女的嘴里成了水,酒歌在白马少女的嗓子里成了河,成了扁舟,少女们上了舟,就再也不能下来。置身酒歌,很多时候我感觉如置身水中,置身风中,置身丝绸中,置身火中。
夜深了,白马人的酒香还在飘,白马少女的酒歌还在飘,只是我的耳朵醉了。
人事,神事
他是弱小的
他清楚他的能量
他清楚他跟大地与天空的关系
他信神并听从神
他诵经
他跳圆圆舞跳槽盖
他装神弄鬼
他是弱小的
他因为弱小而洞见自己,洞见神
一
估计中国大多数少数民族也过汉族年——可见汉文化之强势。岷山丛中的白马人便是。去年农历二月初一在厄里寨参加拜山仪式时,便说好今年过年要来参加祭拜总神山的神事。白马人过年跟我们汉人一样,主要是吃喝,走亲戚,但他们的年过得要比我们汉人有文化,他们除了吃喝还要跳圆圆舞、跳槽盖、做法驱鬼,还要祭拜寨门口的总神山。一句话,白马人过年除了行人事,还要行神事。我们汉人只行人事,除了吃喝就是打麻将。
白马人喝酒也比我们汉人凶,喝啤酒青稞酒蜂蜜酒就像我们喝开水,喝白酒也不过是喝茶。大多数白马人的酒量都在一斤以上,包括很多妇女。他们围着藏式铜火炉,一边烤火一边喝酒,喝高兴就扯起喉咙唱。也吃菜,但他们的菜相对简单,坨坨肉最有特色。像我们汉人一样,白马人也兴吃转转饭,但不像我们只在兄弟姊妹之间吃,而是在全寨子吃。
初五我们到焦西岗的时候,阿波珠刚刚请了全寨子的人吃过转转饭。他告诉我们一共七桌,他一个人做的。阿波珠是校长,寨子里的大人娃娃都敬他酒,白酒他喝了一斤多。我们在他们家火炉旁坐下,他又拿出五粮春和红酒,一人一杯(不是我们汉人喝酒的杯子,是我们汉人喝开水的玻璃杯)到起,端出牦牛肉和坨坨肉搁在炉台上。他的嘴唇已经肿起老高。
二
下午四点半钟,白马人开始行神事。这些在寨子里进行的神事,都是为第二天祭山做准备的。白马人的祭山活动有很强的仪式感,因为是纯民间的,呈现给我们的自然是真版的。
我们到厄里寨的时候,看见人们正在往祭场聚集。高原的寨子在下午显得空荡、寂寞,因为是冬天还有一点萧条。人们三三两两走小道过来,手里拿着用彩纸装点过的祭拜神山的常青树枝,也不能改变空荡寂寥的感觉。特别是两旁栽了篱栅或者长着落叶灌木的悠长的小道,它把人引向一种缺失了存在感的时间。篝火刚刚燃起。两堆,一堆在院坝里,供人们跳圆圆舞;一堆在临时搭建的木棚里,供法师诵经做法。白马人都身着盛装,从自己家里赶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小孩子也身着盛装。两只黑羊拴在木棚外面的木柱上,法师的经卷已经打开,羊皮鼓也已挂好,它悬空的安静的样子就像一张神的脸。
一个盛况,就像两堆篝火,还在不断地往里加柴。不是我们通常看见的细柴,是一根根的原木。
我对圆圆舞没有多大兴趣,我的兴趣在我看不懂的法场。木棚里还没有几个人,法师的诵经却是一丝不苟。在我的感觉中,法师的诵经是一种自诉,不是法师本人的自诉,是他代表全体白马人对于自然对于宇宙的自诉,或者说是对这一支人存在的一种自诉。这样的自诉就像夺补河流淌发出的声音。诵经本身也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它是人类心性的一种外化。也是一种解脱——人对它所依附的事物或者世界的解脱。自然也是一种符咒,语言的符咒和意念的符咒。他们希望——企图——或者说相信语言所传达的信息有着鞭子和刀子的力量,能驱鬼辟邪。我们这些被现代文明驯化的人只相信物质的力量了,只相信现实或者说感官所捕捉到的事物的力量了,而白马人不一样,他们还如往昔的我们,相信一种非物质的力量,而且是虔诚的。
白马法师坐在棚子里朗朗诵经,作为牺牲的黑羊在木棚外面静静地听。越来越多的小孩子聚过来,小男孩穿着黑色的裹裹裙,扎着红色腰带;小女孩穿着花色的裹裹裙,扎着宽的花腰带,他们像是异国天使,在自己祖先留下的神秘面前显得非常好奇,同时也显得天真无邪。看着这些小孩子,我想起了他们在母体受孕的过程,分娩的过程——孕育他们的是完全不同于我们汉区低海拔地区的元素,包括空气,包括声音。
我想起了我要续写的有关“飞地”的小说,突然觉得这一切便是在小说里发生。胖胖的中年法师,他吃肉喝酒一定厉害,但眼目前他是无欲的,是个称职的法师,做着一个民族的传声筒。他暂时还是一个人,他的班子还没有到齐,手边还只有一面羊皮鼓,更多的铜锣还没有到场。羊皮鼓在小说里应该有公羊的气味,而铜锣在红桦木火的映照下是被岁月消磨过的金色。傍晚时分,天空低垂,光影渐暗,但寨子以及寨子里什物的轮廓都显得很清晰,每一座木楼每一条小道,每一个走在小道上的白马人,以及他们的颧骨和下巴。那些少男少女,他们是萌发了性征的天使,但性征在裹裹裙和花腰带下面显得极好,就像放在花腰带下面的一把带鞘的短刀。甚至少妇也没有多少性征,也像天使一样走路、讲话,也像天使一样笑。
我们走李松家吃了晚饭过来,人差不多已经聚齐了。身着盛装的白马男女已经围着火堆挑起了圆圆舞。木棚里的法师还在诵经,旁边多了位小法师,多了两个打铜锣的人。木棚里的火堆上还多了口大铁锅——锅里的羊肉煮得翻江倒海。小法师只有十六七岁的光景,像他的老师一样穿着黑色裹裹裙,扎着红色腰带,剪着短发。木棚里三方都坐满了人,靠出口坐着三个七八岁的少年,靠里坐的全是六七十岁的老者。老者里有三位妇女。
我见多了跳圆圆舞,看诵经还是第三回。我拿相机记录下这情景之后,又取出笔记本记录:“经书摆放在面前,念过一页再翻一页。经书的侧面放着青稞咂酒两盅,酒盅上插着竹管。法师左手边——羊皮鼓的下方,放着一新做的小木盒,里面装有荞麦、燕麦若干。在棚子最里头还放有一小盆羊血。我数了一下,棚子里连同法师一共坐了十七个人。男女都有。都抽旱烟(为小说需要虚构,实际上抽的是纸烟)。靠里面一老者正在编法器——在一个破旧的筲箕上插上新削的竹片,竹片上头削有三角形尖端,涂有新鲜的羊血。二男手执铜锣,诵经诵到停顿处,跟着法师击之。”
诵经从下午四点半开始,直到凌晨一点。只有等诵经结束,仪式才迎来它的一个高潮——跳槽盖。我看过跳槽盖,但不是自发的,是风情节上政府组织的,且是在舞台上,仅仅是一种表演,绝无仪式上辟邪驱鬼的真功夫。法师面前的经书有一搩厚,要诵完需要很长的时间——要保持一个诵的节奏,不能赶时间,只能是夺补河从王朗雪山流下来流过白马寨的节奏。经书一页一页翻过,其间有无数的停顿,击羊皮鼓,击铜锣,然后是无声的静默。大铁锅里煮羊肉的水起先是满满的,现在下去了一大半,当初被淹没在水里的羊腿羊排完全露在了蒸汽中。大铁锅里少去的煮肉的水,也是时间在白马寨流逝的一种方式。
圆圆舞是盛大的。越来越盛大。盛装的白马人手牵手,不断有人添加进去,圆圆越扯越大。歌声是盛大的,白马女人的脸盘是盛大的——包括她们的花腰带和髋部,包括她们头上的白毡帽和白羽毛。那是一种脱去功利、机巧和阴暗的盛大,是我们在古代有过的盛大。不是我们常见的由某种政治或经济组织制造的虚假的盛大,安全是人身上神性与美的集合。有一定的娱乐性。向神交待,把自己交待给神,同时也享受交待的过程——它多么像一个健康的生命的过程。如果神的存在是自在的,那么在这个时候,白马人的存在也达到了自在。在一个逐渐展开的圆圈里,他们发出同样的声音,唱同一首歌,其和谐宛若奔腾的夺补河水,每一抔每一滴都统一在河流中,统一在桦树脚下和灌木丛里。歌声里的心性也是统一的,像是发自同一颗心——仪式上的白马人还真是共同拥有一颗心,那就是他们共同敬畏的神灵。
白马人的圆圆舞有十八个动作,有十八首歌,跳完十八个动作算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