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岷山东麓的涪江河谷居住到四十年的时候,有朋友建议我应该走出去了。不是走到成都平原或华北平原,而是走到尼罗河、密西西比河、恒河流域,或者是巴黎和布拉格。我也想走出去。未必是定居。走走埃及,走走布拉格,走走巴登,走走彼得堡……换一种地理,感受一下另一种经度和纬度上的日照、湿度和风。也包括人文。人文是我们的精神地理,它让我们找到爱,找到爱的归宿。比如走在曼德尔斯塔姆当年走过的小道上,或者站在帕斯捷尔纳克的墓前。从乞力马扎罗流下来的河水会是一种什么味道?卡夫卡一生居住的城市,他借用过的城堡,会有种怎样的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住过的旅店、进过的赌场、上下火车的站台,会带给我怎样的追思?“彼得堡,我还不想死”,它的空气还是阿赫玛托娃呼吸过的吗?“你写岷山写得这么好,你要是能走出去,写金字塔,写卫城写帕特农神庙,写巴黎圣母院写卢浮宫,写阿尔的向日葵,写涅瓦大街,写玛楚比楚,会写得更好!”我也想走出去,未必要写什么,我的灵魂一直都有这样的诉求。然而岷山她太深了,像永远闭合的母腹,爱囚着我;还有看不见的根,看不见的葛藤,连着我缠着我,不让我走出去。我也清楚我走不出去,我身上开满了她的花,我只好在《老屋》里变成李裳吟,去了布拉格。我在《向着黄金沉沦》一文里也表达了这种诉求。
没走出去,或者说走不出去,我用“活在地球表面,哪里都一样”来安慰自己,或者说为自己开脱。在没有航天之前,地球是人类全部的地理;就是在今天,对于我们绝大多数人而言,地球依旧是我们全部的地理,航天还仅仅是人类投向宇宙的一抹余光。人由地理所生,由地理而亡,地理于人就是上帝。出生地是我们的第一地理。水土、空气、方言、习俗首先决定了我们。当一张白纸走出出生地的时候,便成了一幅画,用的是出生地的颜料、画笔,画的也是出生地的东西,表达的也是出生地的况味。走出去,在另一个地方住久了,便有了第二故乡。第二故乡自然是一个人的第二地理,它会给你的生命注入这个地方的东西。这让我想到流亡,想到流亡者,他们携带着故乡的地理,又不断地介入世界地理。从绝对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流亡者,从不可知的世界流亡到地球上,被确认又被限制。
岷山是地球上众多山脉中的一支。它有两个范畴,一个是山脉意义的,从甘南的花尔盖山、光盖山、迭山、古麻山,到四川的摩天岭、雪包顶、九顶山、青城山、峨眉山、四姑娘山、鹧鸪山,包括龙门山和邛崃山。峨眉山为岷山南端凸起山峰。四川境内的摩天岭、雪包顶、四姑娘山、鹧鸪山为岷山主体。海拔5588米的雪包顶是岷山主峰。岷山的另一个范畴是地域的,它包括了从甘南到川西的广大地方。在它的褶皱里,有神话世界九寨沟、人间瑶池黄龙寺、藏地古城松潘、边城龙安……自古都是藏、汉、氐、羌民族的聚居地。除了有着化石意义的氐羌遗民,还生存着大熊猫、金丝猴、扭角羚、蓝马鸡、梅花鹿、白唇鹿等珍稀动物以及众多古老、神奇的植物。水除了北麓的白河、黑河注入黄河外,其余都注入长江,最有名的是岷江、涪江和白龙江。
岷山所经历的时间,以及发生在时间里的细节,都是我们人类无法窥见的神圣。它以它现在的面貌震撼我们,涤荡我们的灵魂;用巨大的、细节绵密的美铸就我们的思想,启迪我们的想象。它在我身上完成的,是米开朗基罗在大理石上完成的。岷山是地质和生态的,也是美学的、诗歌的。先有岷山,再有人,人寄生于它,成为它花朵的一枝。皑皑白雪包裹着它的众山峰,成为原著民的宗教。积雪融化,溪流奔腾不断,原著民代代繁衍,岷山成了他们的国度。朝山的藏人,拜山的氐人、羌人,都把岷山当作他们的神。
岷山有灵。灵在接近天空的海拔,灵在圣洁,灵在雪线,灵在杜鹃,灵在藏人和氐羌人的歌舞,灵在灌木丛的寂寞和原始森林的宁静,灵在雪溪一样潺潺流淌的万古的永恒……岷山有灵,灵在万物。
我至今都居住在岷山东麓涪江的一个大拐弯处,吃的食物、呼吸的空气、看的风光都是岷山中的,走在街头、河边都能看见穿裹裹裙、拴花腰带、头戴毡帽插白羽毛的白马人。安多藏人是一种气象,白马人是另一种气象。我的出生地就在距离这个大拐弯的下游十几里,涪江的一个小拐弯处,我在那里生活到十六岁才第一次走出岷山。1984年我从江油平原回来,在龙门山中呆了三年。1987年我向西走了两百里到了岷山腹地,一住就是六年。在水晶和阔达,都能看见岷山主峰雪包顶。它在云开雾散中显露真容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灵魂的震颤。其间几次骑车进入虎牙河,去到岷山深腹雪包顶脚下。1986年我第一次进入夺补河,经过白马寨,去到雪包顶东北麓的王朗自然保护区。1987年我第二次进入夺补河,去到王坝楚。1988年我第一次去到九寨沟,中间翻过黄土梁。1991年我第二次去到九寨沟。之后,每年都要进入火溪河(夺补河),去到白马寨和王朗。2001年我走都江堰进入岷江,经汶川翻鹧鸪山,进到马尔康,再走马尔康上到红原、若尔盖草原,在川甘交界的郎木寺看见白龙江(也是嘉陵江)的第一股水,之后穿过松潘草地,走尕尼台下到川主寺,再翻弓杠岭到九寨沟。2006年我从平武到青川,去到摩天岭脚下。2007年我第四次去到九寨沟,翻弓杠岭到古城松潘,然后翻雪山梁子回到平武。从松潘到平武,横穿岷山,从岷山西麓到东麓。翻雪山梁子,过黄龙寺,由涪江源头顺江而下,能感觉到岷山的心跳和呼吸。一路雪峰,一路峡谷,一路溪流,一路藏寨,一路杜鹃,涵盖了岷山的全部。历史的斑斑点点,民族的纷争,早已淡远了。2009年我逆涪江而上,进入涪江源峡谷,去到黄龙寺。灌木丛和高山植被掩盖不了地质变迁(包括大地震)的遗迹。在十二道拐,我摸到了岷山的脉搏。
一个人属于哪座山哪座岛,哪条河,属于哪个平原或者高原,是他的命。我的命在岷山。一个人离开他的出生地,走出他血脉的地理,去到再远的地方,都无法超出地球的地理意义,只有1969年尼尔·阿姆斯特朗和巴兹·奥尔德林的登月是开创性的,它绝对地扩展了人类(包括灵魂)的地理范畴。没有人知道我们走哪里来,到哪里去。永远没有人知道。从这个意义上说,岷山东麓涪江的那个小拐弯处就是我登上地球的着陆点,岷山就是我的月亮。
《灵山札记》所呈现的是有限的,准确地说,不过是一个人的岷山。它的丈量是一个人的丈量,它的仰望、抚摸、聆听、激赏、融合都是一个人的。所取的视角也是一个人的视角,热度也是一个人的热度。岷山是一个客观的存在,是一个原生的世界,我们的介入赋予了它人文的意义。我的笨拙的文字算不上是对它的裁取,仅仅是它永恒的光芒、永恒的美的一绺映照。如果因了这映照你进到了岷山,或者没能进到却也有了一个岷山的梦影,那便是我的初衷。
2012年2月20日于四川平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