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节送信奇遇(八)
那人闻言朝枣面人躬腰一行礼,道:“回旗主的话,张统领伤的极重。虽然可查到的伤口处并不太多,也只有腹部一记手刀和胸腔一处砸伤两处而已,却处处都是受力极重,且对方在出手时应该是暗含有颇深的内家劲力,以致张统领筋脉已经受损,内脏也遭受到较重的伤害。只怕是......只怕是......”
“只怕是什么?”枣面人脸一沉:“直说!”。
“只怕是张统领需要好好修养个一阵子,最起码一年半载之内,是不能与人交手了。”那人朝张老三婉惜的看了一眼,继续说道。
随着帮张老三察看伤势的人此言一出,现场中便有不少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枣面人还没有再发表态度,张老三自己上面上却一下子变的惨白。
他们都是在这臭名昭著的“天星社”中结群而居的恶狼,信奉着最残酷的生存之道,弱肉强食,铁血无情。失去爪牙之利的狼,其地位和命运甚至可能连羊都比不过!
果然,从一进门就讥讽他的那个暗紫衫男子闻言立刻站上前来,抱拳说道:“旗主,既然张老三的伤势这么重,那么这次行动肯定是无法再和我们一起了。可他那一队人总要继续参与行动的。群龙无首不行,需要有个人来带领啊!属下的副统黄纸勇谋兼具,跟着我这么多年来不也算磨练出了些领队的经验,现在属下愿推荐他来接领张统领的人手。”
“孙志国!你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张老三闻言怒目相向,“老子的人马不用你来插手!”
“哼哼,旗主,您老可也听到张老三的话了?”那个叫孙志国的人向枣面人阴阴阳阳的说完,又指着张老三冷笑道:“什么你的人马、我的人马的,咱们都是天星社的人马,旗主的忠心属下!难不成你张老三还想拥兵自重、割锯自立不成?”那个被称为孙志国的人冷笑着回答。
张老三惊惧的急忙朝枣面人辩解道:“旗主,属下并无此意!”他转过脸来又怒骂道:“你奶奶的孙志国,要说想拥兵自重,谁不知道——”
“够啦!当着我的面就敢这么指骂,你们俩还真是越来越有规矩了!”枣面人拍着椅手猛的站起,怒斥得张、孙二人急忙噤口跪倒。他截口打断二人的争执后,在院中负手略趟了几步,略一沉吟,问道:“张老三,你的幅队是不是已经在十几天前的天渡山追袭孙星一役中身殁了?”
“是的。”张老三无奈的回答。他不禁暗暗有些懊悔,事情发生时间隔的这么近,又是出着任务在外,以至于他还没有来的及重新选拔可靠亲信的副手,不想因此让人就这样的钻了空子。
枣面人冷冷的说道:“你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着实需要有人出来接替你队中的指挥之职。这样吧,就先按孙统领的意思,让他的副统暂时接管你那一队。至于以后的编制,等行动完后回去再说。”
“旗主......”张老三急得面红耳赤,青筋毕露,一下扑倒在地上,还想再争着辩驳几句,却赫然发现枣面人眼中的冷峻的光芒一闪,登时讷言不敢再接口了。
“张统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旁边给他查看伤势的那个人轻轻的把他扶了起来时,低声在他耳边说道。
张老三心中一凛,他领会出得这提醒是什么意思。这不仅是指让他先静养恢复好受伤的身体,更是暗示他再忍辱也要接受旗主颁下的命令,在这位号称“红脸阎罗”的上司面前,敢于当面抗命的人,还从来没有能活下过来的先例。
自己与这个孙志国长期明争暗斗不休,对于两人之间的恩怨,旗主早已是洞若观火。包括这次孙志国荐言领队人选上所暴露出来的野心,相信旗主也是心知肚明的。但他却偏偏就不挑明或制止。或许对于旗主而言,如何能让手下们在这次行动中变得更有利用价值才是唯一重要的。至于张老三的请求,因他的伤重也变的一文不值了。人性凉薄,以至于斯!
他完全可以想见:队里那些忠于自己的社员,一定会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被安排到最前面最危险的地方去接连牺牲掉,而余下的人多半则见风转舵,彻底投靠到自己这个老对头麾下。过个一年半载,就算自己的伤势能够得到恢复,怕是也再也要不回自己的这支人马了。
天星社内的斗争一向如此残酷。
他怆然的在一名社员的搀扶下离开。身后传来旗主和孙志国的继续对话声。
“旗主,你看关于这次事情中张老三的描述可信吗?”
“可信。否则一般个人也不可能把我天星社的统领伤成如此模样。”
“那么,那个还在昏迷的小子怎么办?”
“泼醒他,严刑拷问!”
......
与此同时,在保蓉镇的南边,一个老人也正失意的走在折向西郊的路上。
镇郊本就人少,何况他还持着一柄枪尖隐约可见几缕血痕的长枪,再加上那喷射着怒意的眼神,分外吓人。偶有路人见到,也都躲得远远的。
怕是纵然镇中的熟人此时见到他,也是不敢上前相认的。
鄂朱山对于人们的惊恐并不在意,只是依旧眼神直楞楞的瞅着西方一步一步地走着。他在这个镇子上隐姓埋名做了十二年的铁匠,但此时既然长枪已经亮出手来,就无需再忍。英儿,爷爷一定会将你从那帮恶徒手中救出来的。
一阵狂啸的大风吹来,卷起几片吹落的树叶四处飞扬,空气中便多了几分萧索之意,便是在这时,一片枯黄的纸屑随风飘来,粘到了他的枪尖上。
鄂朱山扭头向侧后方看了下,那里是纸屑飞来的方向。一座有点残破的小庙伫立在林子口。
鄂朱山是知道这个破庙的。此庙名唤作石神仙庙,虽是庙宇,供奉的却算道家一位传说中的人物,说起来,还算是本朝的一桩野闻。
本朝礼道崇仙,故文人士子中修道之风也较盛。这位石神仙,本名石泰,字得之,号杏林,江苏常州人。精于医理,常以医药救人,不受其谢,惟愿植一杏树,久遂成林,故人称石杏林。他修道后反对离俗隐避,反而四处游历。北宋元丰五年,他游经此处,恰逢一家大户家中闹有疫情,开了几具丹方救得人命。那大户感念他这活命之恩,便在此处帮他建了座庙宇,香火供奉。
但那石杏林是个到处游历的散人,对这大户之举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有派弟子来接管这座小庙。二十年后,这家大户卷入方腊之乱,谋逆是大罪,合族被诛。这个石神仙庙就变成无主之孤庙了。
在保蓉镇东南有座“得喜寺”,历经两百年了,香火甚是鼎盛,四方的游客和镇中信徒也多往该寺礼拜许愿。这石神仙庙必竟是一户所建的私庙,又地处偏郊,相较之下难免香火廖廖。鄂朱山携孙搬居此镇时曾在这庙里歇过一次脚,故而有点印象。原本庙中还有个长期与此盘住算命的孤单老道,后来听说年前去逝了,庙中就更是少见有人来,越发的破败了。
鄂朱山略一恍惚,似是想起什么事情来,扭头又朝石神仙庙走去。说是庙,却仅由两间房舍组成,一间是给石神仙供奉的神龛,还有一间斗室用来供看庙人休憩。从外面看去,窗户上的糊纸有几张已经破碎,让风扯的到处都是,庙门也随着风而轻轻晃动,似只是虚掩着,伸手一推便敞开了。
里面空空荡荡的看不到什么有生气的东西,梁木间蛛网罗结,厚厚的积尘堆在神案上,鄂朱山禁不住的一声叹息。
昔日神仙光景几人见,都只余这满目断壁残垣奈何天!
不过荒凉也好,正符合自己的要求。他先绕着庙舍走了一圈,然后定身在早已没有了什么香火的泥像前,沉吟了一晌,开口说道:“石神仙,小小冒犯了。”
说罢,他把长枪靠墙一放,然后撂起衣衫的前摆扎入腰带间,跨步沉腰,“嗨!”——竟是将神像连基座一起提抱了几来。
此时若是有旁人见到,定会惊讶非常,需知这庙虽小,当年大户做这神像可却并不曾有丝毫的偷工减料,再加上基座,足有五、六百斤,可鄂朱山作为一个已经五十多岁,大半的头发都已经花白的老头子,竟是将之一人便能将之抱举。足见神力!
只见他将神像横挪五尺后放下,又探爪如钩,起出地上的青砖,又掏挖出一个尺许多深的洞来,才拍拍手上的灰泥,然后探手入怀,掏出了昨日间孙儿还他的那本拳谱。细细的用油皮纸包了数层,不放心之下又干脆将身上最外层的长衫也解了下来,又围裹了一遍,仔细的放入挖好的洞中,填土、盖砖,然后才把神像又移了回来。
作完这一切后,他满意的拍了拍手。这是他的家传武学,本来从不离开祖孙二人之身。但此去救英儿,却对敌人的情形一无所知,这令他隐约有些不安。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决定将这珍贵的拳谱先掩藏起来,免得落到贼人之手。
他并不曾想见,当这部拳谱再次出现于世人眼前时,已经是四百年后了,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部拳谱,又将为那时的中华武林,掀起什么样的传奇故事!
摆放完神像后,鄂朱山抬头看了看神像的头顶,那里悬有一块木漆的牌匾,尽管年久失修,字上的朱漆已经剥落了不少,但上面阳刻着四个草书大字仍是可以识辩的出来:“永保平安”。
永保平安吗?他从来没有想到“平安”两个字会给他的感觉像现在这么重要。
当年,他一心也想像父亲一样做个英雄,所以宁愿带着年仅两岁的小孙子远赴到这举目无亲的保蓉镇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风云际会,能够一展平生文武才学、满腔报负。可没想到他等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可无数的麻烦与灾难也随之而来。
他曾一度想怨恨是宋君鸿把这份灾祸引到孙儿身上,但他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真正引来灾祸的,不是宋君鸿,也不是任何人,而是他所从事的这份事业。
从他加入黄龙党、接受这份任务起,他就已经亲手埋下了灾祸的种子。那时他以为他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甚至会有足够的力量去抗争。可当这灾祸真正来临时,他才发现:在命运的按排前,个人的力量与准备是多么的幼小与无力!
记得自己小时曾问过母亲,父亲当时已经明知危险为什么还要回京去向皇帝复命。母亲回答了他一句父亲的原话:“有些牺牲,总要有人去付出。”
他崇拜自己的父亲,他也一向以为,英雄的业绩,都是拿牺牲换来的。可人心总是肉长的啊!
他禁不住虎目暴睁,却仍是抑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淌在他那皱纹如石雕斧凿的脸上,如千年古河冲刷着黄土间沧桑千年的沟壑。
他跪倒在神像前:“石神仙,我家四代以身许国,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可真要有什么灾祸,也应该先冲着我老头子来呀!英儿......英儿他才只有十五岁。”
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
当初,党内为了保证任务的延续性,让他最好能选一族人同往,他便信手抱了这个小孙子。不想一晃就是十三年。白驹过隙,光阴易逝,这个孙儿给他孤单枯燥的潜伏生活带来多少快乐和慰籍数都数不清。
他也常常暗自骄傲,自己的这个孙儿,最像父亲!试问他又能怎么眼睁睁的瞅着让孙儿就这么落在那些恶徒们的手中呢?
他抬袖一抹眼泪,叩首道:“石神仙,你若真能保得平安,便请佑我这次平安地将英儿救出来吧!”
言屹,鄂朱山站起身来,抓过墙角的长枪,推开门去。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庙外已经下起了大雨。雷电轰鸣中,暴雨随着狂风滂沱的砸在土地上,他握紧了手里的长枪,没有丝毫的退缩,就这么走进了这一片遮敝天地席卷而来的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