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采抱着膝,拄着下巴,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看着淡淡的夕辉如轻烟般笼罩着四周,留下檐头一层光亮的金边,湖水瑟瑟的荡着星星般的光韵,一弯凉月斜斜挂在还是微亮的天空上,看起来更像是半透明的白玉,无奈的缺着半边,寂寥空漠。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母后带来一个小女孩,说是我的表妹,因为姨母去世,姨丈病重,所以接到宫中,也正好与我做伴。”太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中略带沙哑。
纪采保持着原有姿势,默然无语。表妹?太子你是刚读了红楼梦来的吗?
“她的名字,是……小柔。”太子止住话头,短暂的沉默之后,也坐在草地上,同样仰望着月亮。
“我们形影不离。我读书的时候她就在外面等,等我下课,然后手牵着手一起去玩。有一次我生病,不想喝苦药,她竟一口气喝了下去,说会陪我一起苦,于是我们一起吃药,一起吃甜饼,她每天都守在我的床边,我病好了,她却瘦了一圈;而我得了什么新鲜玩意,也会拿给她看,只要她喜欢,我都毫不犹豫的给她。”
“因我的顽劣不羁而被父皇母后责罚之后,她都会跑来软语宽慰我,有时还偷偷的陪着我。我失踪两天,她哭了两天。在我心里,她是没有一丝瑕疵的碧玉,她的哭,她的笑,她的颦,都是那么完美。”
“我去找母后,说长大之后要小柔做我的妃子,母后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但在我心里,早已认定她是我的妻,不会再娶别的女人。”
“后来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无所顾忌,相处的时间也少了,但彼此心里依然牵挂着。”
太子低缓的声音中断下来,良久。
漆黑厚重的夜幕铺上天空,天边泛起了乳白色的雾霭,月亮或明或暗迷离的变换着轮廓,远方清远的丝竹声,恍若丝线般划过黑夜,串起点点繁星,似乎只要伸手轻轻触碰,就能滑泻而下。
纪采定定看着草地上飘来荡去的月影,整个人粘在了悄无声息的月色中。
“有一天,我到太后宫中请安,”太子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犹豫,本不该说这些的,他甚至质疑自己是不是也疯了,竟然屈尊至此,但他还是下决心要说给她听。此刻他不是太子,只是一个急于向所爱女孩表白心意的男人。
“太后娘娘拿给我一支蝶形簪子,说是太外祖母留下的,她一直放在身边,现在交给我,将来可以把它戴在喜欢的女人鬓上。所以我毫不犹豫的跑到母后宫中,想亲手给小柔带上。”
太子的声音略颤,低微的咳了几下。
“小柔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听见我的声音马上迎出来,我被母后拦住,告诉我说以后不可再见小柔。因为她已定聘,不宜留在宫中,须回府待嫁。我的心就像是被火烤热又扔到了冰水里,只哀求着不肯依。母后拗不过,答应让她见我一面。我拉住她的手不放,对母后大喊,‘不,她是我的!不能嫁给别人!’小柔却平静的挣脱我,‘小柔无福侍奉殿下,请殿下保重。’然后竟不看我一眼,转身走了。任我大吵大嚷,始终没再出来。所以,她最后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背影,纤弱,孤单。虽然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我相信,她是迫不得已的,她一直在等我,等我去救她。”
“后来,你到了明珠宫中。第一次看到你,我几乎以为是她又回来了。我知道李嬷嬷的意思,她是希望让我看到你,减轻心中思念的痛苦,她最了解我对小柔的感情。明珠也懂我的心思,所以经常带你到我的宫中。虽然你不肯多说一句话,甚至不会多看我一眼,可是我还是深深迷醉,把你当作小柔,只要时时看到你,就心满意足了。后来听到你出事,我好害怕,怕再一次失去你,失去小柔。”
“小柔也曾受伤,伤了小手指。那天,我真的以为是小柔回来了,所以才将簪子拿了出来。回去后我一直在想,你是谁?我想把你当做谁。现在,是我的真心,我要的是真实的你,是死而复生的你,并不是因为你像极了小柔,就算那是你曾经吸引我的地方。我终于明白,你不是她,你不是……”
“什么!”纪采如受重击,不再听故事,倏然回头,惊愕的看着太子。
太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抬着眉,住了口。
“再说一遍,最后那句话。”纪采声音抖得厉害,抖得让她费了很大力气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清楚,心倏倏的狂跳,一头冷汗。
“我,终于明白,你,不是她。”太子深吸一口气,顺从的又说了一遍。在决定来之前,早已千千万万遍的想过,每一个时辰都在挣扎,到底该怎么做。无论如何让自己马不停蹄的处理政务,与妻妾寻欢,最终还是无法抹去刻在心里的笑靥,无法挥灭烙在眼底的身影,所以,他来了,不在乎身份,只要她肯让他停留在她的面前。
你不是她,你不是她……纪采哑然重复着,目光从太子脸上移开,失神的弥散在夜色里,豁然的醒悟让她心如刀割。原来,李嬷嬷最后的那句话是后悔让采苹作为小柔的影子来抚慰太子的心,她相信采苹绝不会陷进去,太子也会在疏离中渐渐忘记曾经的感情。但阴差阳错,情缘竟被延续,这场主与仆的爱情注定不能善终的,所以才在临终一刻向采苹忏悔她的私心,“她”不是小柔。可是因为纪采心中一直纠缠着不是采苹的心结,因此想当然的认为是被李嬷嬷看出破绽,而急于诉说身份秘密,“她”不是采苹。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自己的自作聪明,李嬷嬷一定不会去得那么快。苍天!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李嬷嬷牛马一生,临终还受到莫名的伤害,带着恐惧与不解离去,何其不甘!
纪采“啊”了一声,深深埋下头,压抑着哭声,却压抑不住潮水般的悔恨。可怜的老人,那么爱护采苹,采苹已无从报答,反倒莫名其妙的来了个纪采,告诉了一个她没有时间去理解的惊天秘密。自己就是个残忍的凶手,是自己亲手结束了老人的生命!
太子心痛的看着蜷作一团的纪采,瘦弱的双肩剧烈的抖动着,被强迫压住的哭声哀婉而绝望。他无法再袖手旁观,走到纪采身边,蹲下身把她揽在怀里,她的头发因颤抖而摩擦着自己的下巴,痒痒的,他低头轻嗅那淡淡的发香,有些失神。
纪采哭了再想,想了再哭,折腾累了,软软的靠在太子怀里,肌肤相亲带来的温暖复苏了她的心跳,目光没有焦距的停在空间某一处,大脑一片空白。
“好些了吗?”
太子的声音回响在纪采贴在他胸部的右耳中,而胸部的颤动让她被电击一般弹了起来,“倏”的站起身,想走,然而腿已经麻木的没有知觉,身子无力的一软。太子如影随形的起身,见状连忙伸手,纪采再次软软的靠在他怀里。(杯具,这么俗气的套路,唉!)
“我送你回去。”太子把纪采圈进了臂弯。
被太子半拥半抱回到房间的纪采筋疲力尽,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眼睛无力睁开,只感觉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她的床边,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