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府遭查抄,随行京卫军不过依命行事,无人懂新帝的用意,除了他自己。
左相墨嵩,多年前以府上人丁兴旺闻名朝野,可他膝下的四位公子,历经风雨坎坷,如今竟无一人活着。
老二老三之流,不过是纨绔子弟,只知吃喝玩乐,无用之人罢了,做不出大奸大恶之事。
大公子墨问,韬光养晦,有过人之才,一朝入仕,官至辅政大臣,可谓位高权重。四公子墨誉,状元及第,光宗耀祖。可谁曾想,也正是这两个儿子给左相府带来了没顶灾祸。
他们二人,一个死了也不肯叫左相安宁,另一个以他人身份复活,登上无人企及的大位,让左相在这盛京城、在这大兴朝,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不知灾祸何时临头。
真狠哪,新帝这心肠,以皇陵之变斩杀老二老三,本该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却不肯罢黜左相,偏要让他顶着这份虚名,日复一日担惊受怕地等死。
细细想来,似乎自那位荣昌公主下嫁左相府,便再也没有什么好事发生,如今新帝道乱党作祟,带人查抄相府,左相竟觉平常,无所谓这乱党的帽子从何而来,只等着头上的刀速速斩下,他才好得解脱。
可显然,新帝此来并非是来寻左相的差错,新帝连瞧也不曾瞧他一眼,去的是那偏院,甚至带了懂五行阵法之人仔细研究偏院内的一草一木。
那术士不知说了什么,新帝冷笑起来,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
难怪木莲曾道左相府内有暗道,偏院奇诡,时为相府四公子的他曾利用职务之便来此试探过病秧子,只是那时时机尚不成熟,无法谋得万全之策,反而让病秧子借机离开此地,让他陷入种种困顿之中。
追根溯源,自从病秧子娶了那位荣昌公主,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病秧子与那些年在偏院之中默默无闻的样子全然不同了。
当初在相府中时,病秧子无人问津,哪一次不是他在为病秧子谋些营生?让他不至于缺衣少食生生饿死。可为何病秧子得势之后,反倒让他处处不快?
是啊,那时节,不止一人怀疑过那位病驸马的身份,他会武功、机智过人,将左相墨嵩连同整个相府众人耍得团团转,连何等嚣张跋扈的墨觉、墨洵之流也不敢再去惹他。
病秧子最有能耐的地方,是能让那位荣昌公主认命!在历经了泼妇、毒妇的名声之后,病秧子居然还有本事让荣昌公主死心塌地地爱着他,在他死后那般失魂落魄,恨不得将被诬为凶手的墨誉杀之而后快!
一桩桩,一件件,太多太多,初时经历,因身在其中不觉什么,只道是天道不公,他生来有此悲惨运势,始终无法释怀。可过后再看,发现一切皆有因由,他所谓的天道不公、天意弄人,原来并不是什么巧合!
若非有人捣鬼,谁来跟他解释解释,为何他才对那位公主起了心思,他的心头才漾起缱绻温柔,不过是做了个春梦,第二日却是与木莲滚在一处?成了相国府乃至整个大兴的笑柄!
那个她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要么死,要么娶了木莲。他那时心痛如绞,宁愿赴死。任他这颗心再有妄想,也不曾真的对她做过什么,为何会有此一变?
此后,京官之子被送出京城历练,如此大事,病秧子半点不讲兄弟情分,端着辅政大臣、一品驸马的架子,决计不肯给他挽回的余地!
最后若非有人不肯让他离开京城,他恐怕早已半生功名随尘土,即使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一生,也不可能回到京城来。
京官之子,堂堂状元,如此盛宠的身份,怎么便碍了旁人的眼?怕只是碍了病秧子的眼吧,在背后生生****一刀!
再说起那年秋猎之时,先皇同那位公主都不在京中,他利用职务之便,遣人去试探过病秧子,却被病秧子安然无恙地躲过,为此还引来了木莲的讥诮,说他胆小懦弱,不敢出头。
那时他的确卑微孱弱,在相府之中苟延残喘,如何敢同辅政大臣兼一品驸马争执?自然是病驸马进,他退,他没任何能力自保,更别提刀剑相向。
再后来,便是风云变幻的那一日,他到底不甘心,到底心有疑窦,越来越怀疑他默默无闻的大哥,甘坐十年冷板凳的哑巴,何时有了那等心机同智计?
他如何能承认,哑巴终究比他技高一筹?
所以,他听信了百里落同木莲的话,想去偏院一探病秧子的虚实,他不求能将病秧子的所有揭穿,可他至少得亲眼瞧一瞧,望见了他的真面目才肯放心!
谁知,什么都还不曾看见,萧瑟的桃林中有一丝不为人知的异动,让他心里发慌,接着杀出失心疯似的哑巴,手中提着一柄长剑,说不出话,只追着赶着要杀了他。
的确是追杀,他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与病秧子对抗?他为了自保、真的为了自保,不甘心被一个疯子杀死,最后,那一剑如何刺入病秧子心口,病秧子如何倒地血溅三尺,他全然无知。
那一刻,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来查病秧子的身世、查他的秘密,可是病秧子死了,不仅如此,病秧子连死也不放过他,连带着他犯下了滔天的大罪,从此再也没有办法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个汲汲营营、战战兢兢的相府四公子墨誉,自此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杀人犯,被下大狱,以自尽的名声死于狱中。
他还那么年轻,年仅十七岁,一生便已过完,墨问才十七岁,便已死了,死后仍遭人唾骂,连一座衣冠冢也没有!
如今想来,是有人以可怕的智计,将他生生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他吗?西秦大帝?
那个神女二嫁,是嫁的同一人?
他受尽屈辱,如同过街老鼠般躲躲藏藏的日子,全是拜他所赐?
好一招金蝉脱壳!
好一个智计无双!
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眼睁睁看着西秦大帝逍遥自在,在遥远的西秦,与那位“神女”共结连理,生儿育女,他还派人去给他贺寿!庆祝他喜得龙子?
或者说,那西秦大帝一早便知晓“她”是晏氏女,变着法子潜伏东兴已久,只为了趁乱将“她”抓回去,好完成那所谓的一统天下的大业?
否则,如何会有西秦皇后一说!为何她会出现在这幅画上!
别告诉他,西秦大帝也如他一般堪不破、放不下,才寻着替身来做慰藉?可若是如此,若西秦皇后本无古怪,杨峰、赵拓为何不说!
百里柔为何不曾道出只言片语!他明明已警告过她,若西秦有异动,必须给他消息!
遥远的西秦长安城,渭水之畔……
到底那位西秦皇后是否是她本人,那位西秦大帝是否戴着一副假面具!他都想知道!疯狂地想知道!
有一根刺卡在百里御喉间太久,久到深入骨血,长成了他的血肉。摸不着,碰不得。
寻不着任何由头,去找死人报复!人已经死了,他如何讨得回来公道?
哪怕将那个病秧子的尸骨挖出来,鞭打至粉身碎骨再佐以烈火焚身,他也无法消除心头之恨!
“陛下,这相府内有何古怪?五行八卦的阵法是何意?难不成有乱党在此……”
翟永平根本弄不清新帝所思所想,这被掀翻了的偏院,原也看不出任何问题,他只是个莽夫,无法理解新帝曾历经了怎样的人生困境,更无法明白新帝的心魔何在。
新帝的眼神斜扫过去,让翟永平马上闭了嘴,头压低下去,再不敢说话。
新帝垂下眼睑,盯着跪地的左相,冷笑道:“给朕一把火烧了这里!烧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左相大人,容留乱臣贼子在府中多年,你也是个老糊涂,一门不幸,都是你自己的罪过!朕不会杀你,今日起,左相府一门老幼,男的发配南疆,永世为奴!女人充为军妓……世代为军妓!”
曾经害过他的,一个也没有逃过。
下完了圣旨,新帝竟忽然找着了一丝活着的自己,他有万千的怒意想发泄,他怎么能容忍看见了听见了,却装作无动于衷?
那些不忠不孝之徒,也通通都该死!
“让杨峰、赵拓来见我!”新帝回宫,火速召见了二人。
一个一个地问。
无论是问的杨峰还是赵拓,没有人肯说实话,仍是不明所以。
直到翟永平拿了那幅画像出来,这才算是一桩冤案到了头。
“陛下,微臣……”杨峰拱手想解释,新帝忽然抽出赵拓的佩剑,当场便是一剑,直接刺穿了杨峰的咽喉。
“杨大人!”赵拓大惊跪地。
杨峰来不及说上一句话,便直直地往后倒去。
“赵大人,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新帝抽回了剑,目光阴冷地盯着赵拓。杀人的场面虽不好看,血溅三尺,血腥极了,可他此刻如此心冷,必得用他人的血来暖着自个儿。
“微臣……”赵拓想说话,新帝却又问道:“你们欺瞒朕之事,司徒将军知道吗?关于这画中人的消息,司徒将军是否也横插一脚了?”
“不!司徒将军不知!微臣也……也不明白陛下所言……”赵拓跪地而拜,腰背弯下去,虽谦卑却并不求饶。
“事到如今,仍嘴硬。”新帝的阴气逼上了头顶,“不愧是跟过司徒将军的人,就是硬气,连朕也不放在眼里!”
“陛下,司徒将军闯进宫里来了!马上就来紫宸殿了陛下!”
外头有太监匆匆忙忙进来禀报。
赵拓慌忙回头,竟想起身,新帝一脚将其踹翻,生生用剑刺入赵拓口中,将他的舌头挖了出来。
再撕心裂肺的剧痛,赵拓也喊不出一句话。
等司徒赫闯入紫宸殿时,只见赵拓躺在地上,浑身抽搐,两只手被斩断,却没有马上死去,在血泊里打滚。
“陛下,你在做什么!赵拓所犯何事!谁下的毒手!”司徒赫睚眦欲裂,同周成忙上前去扶赵拓。
赵拓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口中鲜血溢出,眼中有泪,似有万千的话想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一个字也写不得。
“老赵!”周成险些就不行了,铁骨铮铮的北方大汉,差点就泪崩当场,昨日还曾一同喝酒,今日一招被新帝传唤,连罪名也不知是什么,便生生断了性命。
这般残忍死法,任是谁也受不了。
“谁下的毒手!”司徒赫喝问,直逼新帝。
新帝将那把染血的剑随手扔在了一旁,用明黄色的帕子擦了擦手,笑道:“怎么?司徒将军是要造反?听闻赫表兄在先帝在时就有这擅闯禁宫的毛病,如今多少年过去了,还是没改得了啊。”
“赵校尉所犯何事!请陛下给我一个交待!若是我的部下有罪,我亲手杀他,若是他被人诬陷,我会彻查到底!还有杨峰杨大人,一直忠心耿耿,护卫禁宫,陛下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司徒赫厉声问道,手在腰间捏紧,隐忍着不曾抽出剑来。
新帝面对这滔天杀气,竟丝毫不慌,他甚至带着笑意望向司徒赫,饶有兴味:“赫表兄真不知他们所犯何事?赵拓同杨峰意图谋反,被朕人赃并获,他抵赖不得。杨峰之妹本就嫁了反贼为妻,这是人尽皆知之事,谁又能断定杨家同反贼再没来往?”
“请陛下拿出证据来!”司徒赫的性子多少年了,哪怕已在朝堂浸淫已久,哪怕已练成一副冰冷的心肠,可他本性从未改,刚正不阿护短之极。目睹下属惨死,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再不肯忍下。
新帝恍若未闻,将一幅画卷缓缓地卷起再卷起,最后若无其事地放在了一旁,忽然问道:“赫表兄,你听说过那位西秦皇后吗?听说她天人之姿桃花面容,真真神女在世,赫表兄可有耳闻哪?只可惜未曾一见。”
对着殿内两具还未冷下去的尸首、满地的鲜血,新帝谈笑风生地聊着美人如花隔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