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见大晋皇帝的星目牢牢地望定画中人,连片刻游离也不曾有,韩瞳讶异不已。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大晋皇帝好像完全听不见旁人说什么,那手顿在原处,动也不曾动。
“这画……果真有异常?”韩瞳蹙眉,凑近了想要去细看那幅画,手尚未触及画轴,只听一声低喝,裹挟雷霆之势,令人闻之胆寒:“别碰它!”
“皇兄……”韩瞳立刻缩回手,忙退后一步单膝跪地:“吾皇恕罪!”
留下议事的皆是心腹之臣,目睹此情此景皆是一惊。
大晋建国四载,君臣向来和睦,谁都知晓他们晋皇陛下喜怒不形于色,哪怕他们在他面前争执不休,陛下仍面色如常。一肚子的锦绣心思,藏着河山万里,今日这是……
“吾皇息怒!”
见青州王跪地,众人不及看清画中西秦皇后面貌,纷纷跪地。
宋涤非更是一头雾水,不知何时触犯龙颜,浑身发颤,只顾谢罪:“微臣该死!微臣该死!不该将此画带回大晋,微臣甘愿受罚!请陛下息怒!”
无人为宋涤非求情,无人知晓晋皇发怒的缘由,只在暗地里揣测。
韩文韩武二人为晋皇贴身护卫,此刻离陛下最近,一左一右瞥见画中人的眉眼,也是惊得面面相觑,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剑,连大气也不敢喘。
画中人啊,分明是……
周遭安静,群臣跪地,无人敢仰望御案。
大晋皇帝沉默片刻,忽地自龙座上起身,只手抚上画中人的面颊,指尖将触未触,龙袍宽大,行动处带翻了一旁的茶盏,茶盏落地,砸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晋皇陛下一切稳重周全,皆在今日碎了个干净。
画中人被朱笔所污的衣裙旁,题着几个不起眼的字:“碧桃树下,鸳鸯戏水。黄土垄中,本无枯骨。”
无论群臣如何忐忑,大晋皇帝恍若未觉,听不见周遭任何响声,那双冷寂的星目涌起万般情绪,无人能感同身受。
画中人唇角弯起的弧度,她眼中的笑意,一笔一划,栩栩如生,不是那些活生生的皮相模仿,而是像到了骨子里。他太熟悉的凝眸浅笑,万千星辉皆在她的眸中——
是他的丫丫。
三年又两月整,他没有一刻忘却的丫丫。
那日在盛京法华寺地宫之中,她最后一句对他说的话是,任我嫁给别人你也可忍受,必是因你还爱着别的什么,比我更重要。
这些年来,她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反反复复地逼问着他的心,你想拿走地宫中的珍宝,不以任何东西作为交换吗?
一语成谶,他以失去挚爱,换来了地宫中的所谓珍宝。
连道别也来不及说,她走得那般猝不及防,药师塔倒下,她被大火吞噬,这场景是他一生迈不过的魔障,以至于瞧见任何女人,像她的、不像她的,他皆无法再看上一眼。
如今,心里的魔障活生生的浮在画上,有人放肆地指认,画中人乃是……
“宋涤非。”
众人跪了足有半个时辰,终于听见大晋皇帝开口,却只叫了金科状元宋涤非的名字。
“微臣在!”宋涤非吓得魂飞魄散,忙叩首应道。
“你上前来,瞧一瞧这画中人,确是……西秦皇后?”
大晋皇帝好似根本不曾听见此前青州王所言,亦不曾听见宋涤非所陈述,画中人的确便是西秦皇后,这是不争的事实,怎么他们的陛下却如此在意此事?
“微臣遵旨!”宋涤非再害怕,还是起身走上前去,低垂着眼去看那张铺展开的画轴。
看了又看,仔仔细细,待额上已渗出薄汗,宋涤非思忖再三,才敢如实说道:“启禀陛下,画中人确是西秦皇后的面貌不错,然若细细追究,气韵同西秦皇后却有几分不同。画中女子,似乎更年幼些,西秦皇后气质更为稳重,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依宋涤非心中所想,既然陛下让他说,定是希望他能道出不同来。他不能体察晋皇心思,便只能如实地将不同之处一一列出,哪怕这话中将西秦皇后赞扬了一番,也顾不得避嫌。
大晋皇帝听罢,无动于衷,不言不语。
宋涤非不知自己的这番揣测是否如了陛下的心意,心中忐忑不已。
青州王韩瞳向来以敢做敢言闻名于朝,从来以兄长马首是瞻,无论从前为世子,或是如今为晋皇。
今日见兄长头一遭失了风度,正月初一的好日子,惯常体恤朝臣的大晋皇帝,竟让一众老臣跪地不起,着实让他费解,也未免令人担忧。
因而,韩瞳大着胆子道:“陛下,容臣弟奏禀,正如臣弟去岁十月出使西秦所见,那位西秦皇后乃是人间绝色,更难得的是,一身武艺深藏不露,百步穿杨的箭术让人叫绝。此后,国师言那位西秦皇后便是古籍中记载的晏氏女,臣弟还大吃一惊,但一细想,兴许不错,天上地下怕是不能得见第二位似西秦皇后那般的妙人。”
“只是今日宋大人带回这卷轴,臣弟只怕其中有诈。便似我大晋秘密放出消息,称晏氏女在西秦,为西秦皇后,说不定他国也如此想法,想要祸水东引挑拨离间。这画轴,兴许不是西秦承亲王所画,而是另有其人,谁知其中有何原委?”韩瞳字字句句皆在情在理。
宋涤非见韩瞳似乎怀疑到了他头上,忙辩解道:“四王爷!陛下!微臣绝不敢欺瞒,此画轴乃是西秦承亲王亲手交与微臣!微臣即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欺瞒陛下啊!请陛下明察!”
“宋大人稍安勿躁,本王不是怀疑宋大人有何不妥,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韩瞳皱起眉头。
杜皓宇等跪地已久,连画中人模样也不曾瞧见,只听宋涤非同韩瞳争了起来,不好妄加评判。
只是这无端的君臣不睦,皆是因一幅画而起,很难让他们不怀疑是有人从中作梗,借着画轴大做文章。
谢炎道出猜想:“陛下,西秦狡诈,四王爷所言不错,兴许这是西秦的诡计也说不定。无论西秦皇后是何等人物,还请陛下暂将此事安放。今日将有使臣秘密入我燕京,兴许是我大晋百年难遇的机会,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正说着,已有人进来禀报:“陛下,有远客来朝,说是来给陛下送新年贺礼。”
不需透露太多,在场君臣都明白,这远客从何而来。
“陛下,想是使臣已来了。”谢炎道。
画轴一事尚未解决,龙座上的大晋皇帝忽然道:“请他们进来,元帅同镇国公、青州王留下。都起来吧。”
“是,陛下!”
众人起身,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却见晋皇已将那画轴卷起,似是不愿再细究。
可晋皇的一只手仍放在画轴之上,连片刻也不愿放下,面色虽是如常的淡静,却多了几分冷峻森然。
这是要将画轴之事暂放,先论国事的意思?是否说明那幅画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又或者是他们陛下另有打算,悬而未决?
留下的杜皓宇同谢炎、韩瞳虽仍摸不着头脑,却严阵以待,整了整常服,等着远客到来。
不消片刻,侍卫领进来两个人,皆是黑色斗篷罩头,像是天寒地冻,裹得十分严实。
入殿来,其中一人立马摘了斗篷,露出一张不似中原人的面孔,来自大漠之上的狂野俊朗,鹰一样的眸子,而另一人身量更高大,眉眼却更异族,周身掩不住的草莽之气,一看便是来者不善。
那鹰眸男子朝龙座上的晋皇行了个外族的礼节,不等有人开口,先亮了身份同来意:“尊贵的晋皇陛下,吾乃突厥天可汗的兄弟,耶律璟,这位是乌桓国三皇子丘力居,我们突厥同乌桓皆是马背上长大的部族,说话向来不会拐弯抹角,请晋皇莫怪。今日耶律璟特来燕京拜见晋皇陛下,带来了我突厥珍贵的美人美酒,进献给陛下!”
“晋皇陛下,乌桓国也有美人美酒进献,还有珍稀的天山药草,给陛下!”那魁梧的乌桓国三皇子不太会说中原话,磕磕巴巴说不利索,言辞却还算恭敬。
突厥人入了中原的大晋皇宫,殿内的几位重臣却并无任何意外,足见这是一早料定的场面,而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异族客人,并非不受欢迎。
只是,原该客人先提更深的来意,好再做打算,却不想龙座上的晋皇忽然开口道:“耶律王爷,倘若朕不曾记错,当初突厥南下攻兴,我北郡府也曾断了突厥将士补给的粮草,才迫使令兄耶律元帅含恨而终。此等恩怨,王爷已然既往不咎?听闻乌桓国‘大漠乌骑’闻名漠北,此番突厥同乌桓两国联合,预备南下,难道就不怕我大晋中途出尔反尔?让突厥落得三年前那般尴尬境地?”
晋皇如此不给颜面,开门见山剥开了两国最尴尬的宿怨,不仅令耶律璟始料未及,连杜皓宇等人也摸不着头脑。
本是各取所需的联合,晋皇这是要做什么?将来使拒之门外?
好在耶律璟倒也反应及时,仍带着笑意道:“晋皇陛下,当年我突厥十万将士魂断莽苍山,亲眼见兄长耶律綦饮恨而终,这是我突厥人的耻辱!南北汗归国后,北汗病逝,南汗一统燕山以北,如今突厥卧薪尝胆三年已久,只等今日!陛下当年不过是遭东兴国逼迫,与我突厥无甚仇怨,何况陛下如今开创晋国,与东兴势不两立,自然不是我突厥的仇敌!”
“乌桓国曾遭西秦驱逐,十年来不敢跨越鸣山,大仇,必须要报!”乌桓国三皇子也附和道。
“西秦大帝欺人太甚,为一朵虞美人斩杀我突厥十万将士,想必陛下也有所耳闻。那暴君为一个女人践踏我突厥将士的英魂,实乃奇耻大辱,突厥不可不报!”耶律璟提起旧事,咬牙切齿。
晋皇却听出了异常:“一个女人?”
当年还有哪个女人比东兴荣昌公主更重要?东兴愿以二十八座城池换取她的平安归来,而他愿以所有换她活着。
“是,西秦大帝为了一个女人夜闯突厥大营,被我兄长擒获,此乃我亲见,若非因那个女人,突厥绝不会有三年前之惨烈!”耶律璟痛心疾首。
晋皇却并无同情之色,他只是缓缓地将手中所握画轴展开,面上甚至浮起了些微笑意:“既然耶律王爷当时在场,不如来认一认,这画中人是否眼熟?”
“陛下……”杜皓宇同韩瞳等人阻止不及,今日种种无法捉摸皆因画轴而起。
何以三年前之事也能同画中人扯上渊源?莫非那时,晏氏女也在突厥大营之中?
显然,耶律璟也觉意外,上前一步,盯着晋皇手中的画卷,一个女人的面容逐渐地露出,绝色,倾城,恰是当年模样。
耶律璟豁然睁大眼眸,指着画中人道:“正是这个女人!在我兄长营帐之中!救走了被关押的东兴将军司徒赫!然而……”
在杜皓宇等屏住呼吸时,耶律璟却蹙死了眉头道:“然而……她已经死了啊,东兴荣昌公主,听闻已死三年多了,陛下从何而来她的画像?”
晋皇唇间笑意敛尽,一双星眸所有星辰皆已陨落,三年前的真相昭然若揭,他蓦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