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出口,白苍抬手打断了薄阁老:“我非尘世中人,只是闲云野鹤罢了,不劳薄阁老挂怀。”
说罢,白苍不再多言,只望了白岳一眼,见白岳撇开脸无心理他,连瞧也不愿瞧他一眼,白苍便微垂着眼睑,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去。宫中虽大,容不下一个他,长安虽大,已无人记得他,余下那些识得他的,也称不上知交故人,不见也罢。
白苍能撇清同白家的关系,白岳却不能,身在疆场二十余载,文臣武将本也疏密相关,何况薄家说到底还是站在皇帝一边的,白岳既然同白家无甚关联,可在朝堂之上却还是要给薄阁老几分面子。
白岳这些日子心一直高高悬起,在瞧见白家的两兄弟和白瑶时,恨意一层漫过一层,早没了心思同他们再说什么。这会儿好不容易才撇清了干系,碍眼的人走了个干净,这才耐着性子同薄阁老寒暄道:“薄阁老别来无恙,这些年来,身子骨也还硬朗。”
薄阁老的辈分说起来要比白岳大,也是高祖皇帝时的老臣了,白岳对他客气也是应该的。
“蒙白元帅惦记,老夫的身子倒还能凑合。”薄阁老笑,回身望向薄延,对白岳介绍道:“白元帅,这位就是老夫的孙儿薄延,常年在朝廷做事,间或也会奉君命往边关,蒙元帅多年的照顾了,他年纪还轻,若是有不当之处,还望白元帅多多教训。这位是孟阁老的孙女儿,孟大夫,上届科考的状元,巾帼不让须眉啊。”
兵马元帅同国之丞相,也有文臣武官的差别,照理说,薄延为丞相,位居三省六部之上,乃文臣里第一人,他的手段如何,这些年人人有目共睹,即便他同白岳平起平坐,也不会过分,本也没什么好谦让的。只是薄阁老从来做事圆滑,不会出差错,是以才如此谦逊说道。
白岳遂顺着薄阁老的手看向薄延,他虽远在西北战场,可这几年来同薄延倒是见过不少回。无论私下或是明面上,他们都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人,哪里还需谦让客套?何况这次他回京来,也是薄延命人送的密信。
“薄相年轻有为,是国之栋梁,薄阁老真有福气,有这样一位孙儿。”白岳性子耿直,说一不二,对整个白家来说,他应当算是最不好相处同时也是最好相处的那位。
若是不犯他的事,什么都好说,若是有一样让他瞧不顺眼,那便是处处不得通透,因他有一套自己的方圆规矩,百转不折的性子,旁人根本无法扭转。
“白元帅过奖过奖了。”薄阁老笑。
白岳却没多少心思开玩笑,他心里乱糟糟,许多事不曾谋划得当,连一切因果尚且弄不清楚,谁的殷勤叙旧对他来说都是虚的。
因而,在寒暄过后,白岳沉着脸对薄阁老道:“薄阁老来宫中想必有要事去办,在下也不打扰了。暂且别过。”
说罢,一拱手,转身便走了,也是循着白苍方才的路走,却并不像是要去追白苍的步子。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长廊里头,顿时只剩下薄家祖孙二人同孟辉京,薄阁老望着白岳远去的身影,对薄延道:“白家如今也是风雨飘摇了,落得兄弟反目的地步。薄延,你可要多多吸取教训,莫要让来日的薄家也有如此光景。”
薄延自方才起,便没什么兴致去插话,他也知晓白岳大元帅心情阴郁,也没去接他的话茬来个恭维谦让。
这会儿听罢薄阁老的告诫,薄延倒是没再不予理睬,而是接过了话茬似笑非笑道:“祖父也不必过于担忧,白家再不济,好歹子孙繁盛,薄家绝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你……”薄阁老险些没给他气得噎住,一个话头子硬生生堵在了胸口。
他虽说没有看着薄延长大,可他好歹同这个孙子相处了七年,多少了解他的脾气了,薄阁老叹气道:“你也别拿老夫撒气,你那只野猫也着实太没有规矩,养了七年也没养家,见着人没规没矩,这种野丫头,日后定是要给你带来大麻烦的。今日太后本有心治她撒气,老夫若是不替她解围,指不定会被罚成什么样,到时候你也得来撒脾气!”
薄延连似笑非笑都省了,也不顾孟辉京在场,丝毫不给薄阁老面子,冷着脸道:“没人希望祖父替她解围,祖父给的惊吓可不比太后老人家少,这样的解围不要也罢。都说了是只野猫,如何养得家?何况丞相府也并非薄家,她从未吃薄家一口饭,喝薄家一口汤,祖父以什么身份教训她?家规何在啊?”
薄阁老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待再去争执,薄延已迈步走开了。薄阁老不得已,便拿眼神示意孟辉京。
孟辉京是薄延的门生,也是上一届科考陛下钦点的状元,既然孟家投奔了薄家,不耻下问地做出那等低姿态,薄家自然也不会太过拂孟家的面子。因而,无论是薄延或是薄阁老,有意无意中也会提点孟辉京一二。
这会儿,薄阁老一示意,孟辉京便赶忙追了上去,必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薄延的步子,也不敢议论旁事,只拿政务开头,询问:“大人,不知陛下是否得空?薄阁老有要事需禀报陛下,请大人明示。”
薄延一贯是没有脾气的,只因他的脾气向来发之于无形,方才只不过是一些警告,他若真同薄阁老置气,薄家如今也不会是此番光景。
见孟辉京追问,他的脚步未停,也未曾转头瞧她:“陛下没空,和阁老回去罢。陛下吩咐,三月改元荣昌,四月封后大典,你若是有什么好的提议,倒是可以同我商议商议,余事留待明日再说罢。”
再不给孟辉京任何机会,薄延的青衫很快走远,孟辉京的脚步顿了顿,追不上了。
薄阁老在背后叹息道:“辉京啊,算了,老夫这孙子管不住,天下间除了清心殿那位陛下,恐怕没人能治他。你是他的弟子,不求你晨昏定省端茶侍奉,也该去摸索摸索他的心思,若是能有法子摸透了吃准了,也是老夫同你祖父的一番心愿。你明白吗?唉。”
薄阁老的话说了一半,藏了一半,却也并不需说得太明白,孟辉京的眉头深锁,长得极美的一张脸不见悲喜。
她躬身以男子之礼拜了拜薄阁老,道:“辉京明白。”
她怎会不明白?
四大豪族这些年来局势皆不大好,薄家人丁凋零,孙儿辈死的死、残的残,不得已才将那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找了回来。
本也是为了继承家业光复薄家,谁料竟是个十分争气的,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短短年月便谋得如今的高位。
孟家更是凋零到极致,血脉里本就不易生儿育女,到了孟辉京这一辈,只得她一个女儿。家族荣光比什么都重要,她只得以女儿身撑起整个家族的兴旺——考状元,入朝为官,哪一样都是照着男儿的样子去做的。
这样一个天降奇才的女状元、女谏议大夫,出身大秦豪族公卿世家,以她的贤德之名状元之才,无论如何该落得一个好的归宿。即便当不了皇后,入不了后宫为妃,也该同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年轻丞相有个结果才是啊。
然而,薄相家有只野猫儿。
一无是处的野猫儿。
不,除了闯祸除了吃,再没旁的好处了。
可偏偏薄相将那猫儿看得如此之重,连遭家中长辈随口骂了一句,竟翻脸无情兴师问罪。
一只野猫儿,连人性也并不通晓,只因是他从美人村带回来的,便从此被赋予相依为命的身份,让她孟辉京如何是好?
慈宁宫中一团乱麻,太后被气病了的消息很快传开,君越、白露也都匆匆入宫。
听罢白国舅讲完是非经过,君越、白露二人皆惊讶不已,无论是死而复生、晏氏之女或仅仅是白岳的女儿,哪一样都足以让他们忐忑不安。
偷来的东西总归是偷来的,原本便心中有鬼,如今再一折腾,一切原形毕露。前有大秦皇帝纵容包庇,后有白岳以兵权相胁放下狠话,白家的将来是彻底无望了。
白太后经由太医的诊治照料,也已苏醒了过来,见白国舅唉声叹气眉头深锁,白露紧张地捏着帕子局促不安,白太后险些又要气晕了过去:“哀家不想瞧见你们这一张张丧气脸!都给哀家滚出去!嫌哀家今日受的气还不够吗!”
这种时候,竟只有君越尚能沉住气,他上前一步,面色沉稳地对白太后道:“母后,您不必为此事生气,气坏了凤体不值得。”
“听起来承亲王似乎有高见啊?”白太后如今逮谁呛谁,并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
然而,君越此番似乎的确胸有成竹,仍带笑道:“母后,您身子抱恙,便好生休息,将这些杂事放一放,等上一月有余,待四月再说也不迟啊。”
“四月?”白露支吾,有些心虚。
君越瞧她一眼,也并不过多表示,只是继续同白太后道:“儿臣听说皇兄正在准备四月的封后大典,兴许到了那个时候,万事已有转机……而且,皇兄三月便会下旨更改大秦年号,既然要改年号,父皇生前的年号不再陪伴大秦国祚同皇兄的九五之位,便是皇兄终于放下父皇了,短短时日便已忘却,足见皇兄之心有几分真假。儿臣着实看不下去,请母后好生休养,这一局,儿臣定会竭尽所能为母后赢回来!”
“你是说,到了四月会有变?如此有把握?”白太后有了兴趣。
君越笑道:“至四月还剩一月有余,也足够去准备旁的手段了,如今这局面,以退为进是唯一的出路。既然现如今母后拿他们没有办法,何不一试?”
一母所出的两兄弟,白太后却从来不敢拿君越的天资同君执相比,时刻活在君执风华大盛中的君越,能有什么好主意?
然而,白太后也是算计累了,一时想不出更为奏效的法子,便从了君越所言,狐疑道:“君越,你莫要装神弄鬼,哀家准了你的奏便是,待到了四月若不奏效,看你如何同哀家交代!”